灵韫

质本洁来还洁去

假如赵祯发现冯京觊觎皇后(全文整)

全文整合发布,共3万字,有微小删改,希望大家喜欢。


【第一章】(残灯雨夜:冯京)

 

“京哥儿,唱名时辰要到了,宫里差人唤你过去,你可得快点儿。”门外一阵催促。

“哦,刘妈,我这就来。”

能前往集英殿都是贡举中的人中龙凤,冯京此去身着白色襕衫,身形秀逸,意气风发,因他知晓今日能遇见那在太清楼上的贵人。

皇祐元年,冯京三元及第,率进士至太清楼前,虽东西两端仪制差别甚小,他仍是一眼认出中宫方位,向东侧下拜行礼,意态从容。

春风得意马蹄疾,风华绝代的冯京成了闻喜宴上最炫目的绿衣郎,意外地回绝了张尧佐的榜下捉婿,谁人不知张尧佐的外甥女是当今天子最宠爱的妃子,他却只留下一句,“京不敢有违母亲之命,但请张司使令择高门。”

他隐约听人提起,今上与当朝皇后并不亲密,此刻势动中外的张贵妃才是皇帝心尖上的那个人。但她已是国朝最尊贵体面的女子,是大宋真正的九天之凤。他冯京又能为她做些什么。

既然如此,那就,离她所在意的人和事再近一些,或许就能偶尔帮到她了吧。

于是,他慢慢成为天子器重之臣。

“传当世来!”这是福宁殿中时时都会响起的话。今上去御花园散步,去宫外游赏,身旁必定跟着冯京,赏花踏草,谈笑风生。

可他依然没有机会再睹芳容,连一个模糊的影子都是奢求。

 

 

江南六月,水灯节。当今圣上携众位重臣和皇公贵戚乘船游湖,微服出行。

千百水灯拖着纤细的光影,荧荧暗暗沿水而去,繁复温柔。静倚飞纵的檐角,冯京眸色淡淡。水边热闹非凡,人们笑语不绝,只觉得与他无甚相关。上次他只能如夸父逐日般向那徐徐远去的船奔跑着,身上的水草越多,离她就越远。

如今他竟然可以与她同在一船,距离更近了,不是吗?

船内依旧笙歌,觥筹交错,起座喧哗。灯烛摇曳间,宴席上宾客的笑容明明暗暗,华服上金线却熠熠闪光。珍馐玉液让冯京晃不开眼,他却只觉得无趣,怏怏地踏出船舱。

命中注定这种事情,起码那时的他,信了。

 

 

冯京听见风吹过发冠珠玉相击的清脆声响,一美人如盈盈走出的画中仙子立于船头,侧脸亦清晰可见,分明是天山玉雪的眉眼,正是供奉于心中明镜台上那位明净通透的新娘!

他立于没有人注意的船檐一角看了许久,那惯了衣袂纷飞的长袍也同他一样乖顺了起来。

“这位先生,一直站在角落做什么,我们这的规矩,有什么话要尽早当面说哩。”一位撑着乌篷船而过的老船家打破了宁静,到底是经历了多少人情冷暖,仿佛一眼窥破了冯京内中隐秘,其笑中况味,难以明言。

皇后这才回首,注意到不远处的冯京,身着单薄的玄色衣袍,隐隐勾勒出挺拔的身姿,依然是唱名时那一张风流蕴藉的脸,“是冯学士吧?”

两人的眼眸汇聚于一处,皇后亦有几分愣神,似是多年未见的故人一般,亦是她看过最清澈的一双眼睛,仿佛熠熠星辰都藏在眸中。

冯京不由得看痴了,但下一刻显然被击得毫无还手之力,收回目光,郑重地行跪拜大礼:“臣冯京,拜见皇后娘娘。”言语中有几分哽咽。他低眉颔首,不敢抬头望天上人,额角已微微沁出一层薄汗,纵然遇上万千女子,也从未在一人前如此失态。

皇后望着他谦谨恭敬的样子,不由清浅一笑:“冯学士,不必拘礼。”如清风明月般的声音传入耳畔,一如当年,将他不安的心抚平。

她一面柔荑轻舒,抬手将他扶起。冯京缓缓起身,将大臣之礼做的分毫不差,仿佛少了一步就会让心中的慌乱跑出来。

她注意到他死死的捏着袖口,似有为难之事,耐心问道:“冯学士,可是有什么事找吾?”

他只顾着木讷地低头,不小心瞥见她裙底露出云锦绣鞋的尖儿,轻轻点在木板上,像绽开的一朵红莲。夜晚凉意渐生,他的身体却炽热得不同寻常。他又能找到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要私下找当朝皇后呢,除了……除了问问她是否还记得那个只有一面之缘为她引路的少年。

 

 

“娘娘可还记得臣?”他自己亦难以相信多年郁结深思的疑问就这么脱口而出,勇敢而坦然。

皇后复又仔细端详这位清俊男子的面庞,温言道:“你莫非就是那日在李府……”,眼眸闪过一抹惊喜和笃定,调笑似的说:“敢问公子名讳?”

他带点得意地抬首,笑颜宛若孩童,眉眼弯弯地看着她,声音朗朗。

“我姓冯名京。”

“我知道,京畿的京。”

两人会心一笑。

“没想到当年的冯小弟,如今变成了风华得意的翩翩状元郎。” 皇后笑颜彻底舒展开来,更像是带有几分欣慰。

“谢娘娘夸赞。”

“当初还未来得及向你道谢,现在弥补还来得及么,状元郎可有想要的东西?”

“臣不敢当。提及感谢,臣更应该感谢娘娘当年的提点,若不是当年娘娘于径山寺看见臣所题一诗作下判词,臣便以为胸中抱负竟无人能懂了。”

皇后心下了然,原来径山寺壁题字之人正是眼前之人。她抬头望着夜空圆月,露出的脖颈细长美好,下颌微扬,唏嘘一声:“那诗自是好诗,韩信栖迟项羽穷,手提长剑喝秋风。吁嗟天下苍生眼,不识男儿未济中。不是所有境况困窘之人都能心怀凌云之志,当世实为天下英才。”

 

 

他内心的狂喜喷薄而出,他就知道,她是世上唯一一个懂得他、赏识他、陪伴他的人。他捱过多少个夜晚孤灯寒衣的孤独,这种孤独大概是读书读到深处,感到世间无解,问道不得,求生不能,山重水复,天地无声。

他只需一次次抚摸那金钏,永远带些温度,如此,心中的志向就会愈发坚定,孤独也不再变得难以忍受,像是与她对枕而卧,交颈而眠,听他絮絮讲来心中所念。

“皇后娘娘,臣……”冯京的眼眶泛红,噙着几滴泪珠,声音亦有些哽咽。

“当世,今日我可以不是皇后。”

“那我可否唤你曹姐姐?”

“好。”

 

 

雨落得猝不及防,搅乱了琐碎的光芒,人潮退去,熙攘声平,重回宁静。响着的,唯有雨声而已。

冯京拾起竹骨纸伞,徐徐打开,摩挲着伞壁的纹路,将伞檐往她身边轻移,当她回转凝视,他执伞的手微微一抖,轻声说:“唐突了。”

皇后抬眼触上他乌黑沉静的双眼,微微一愣,言道:“无碍。”然后下意识退了两步,半边衣袖兀自立于雨中,只顾看那零零落落的残灯。

他见过她的两次狼狈,不是杏花微雨三月暮,而是六月梅雨杏黄初。

“曹姐姐,你可喜欢看江南的水灯盛景?”他伞下的面容模糊不清,目光于伞下雨帘融进另一双含笑的眼眸,竟觉流畅的水流有破冰的细碎声响。

“喜欢的。我甚少来江南之地,少时也只是跟着哥哥伯伯们去拉弓策马,后来就再也没机会啦。当世这般饱读诗书的状元郎,怕是想象不到。”皇后挽着风,打趣一般抬头看着他。

他们就这么聊着,可以一起聊塞北的豪迈江南的温婉,也可以一起聊高宅大院的无奈、街边商贩的温情……

这是冯京第一次笔直地在她身边站着,高出她一个头,他们不再是遥不可及的君臣,而是君子淑女般的一对璧人。

 

 

见他只顾直直地望着她,她不免对着呆愣的样子笑出了声,“人都道当世是翩翩君子,可我却听说你长期流连画舫酒楼呢。”

“唔……”冯京面露尴尬之色,他的确爱酒,情爱之事上,他也算是略有天赋,懂得用眼神作俘虏芳心的利器,并不吝惜于散发自身的光芒,可此时他并不想被误会为登徒浪子。

皇后确实存着捉弄他的心思,不愿再为难他,极其友善地说道:“不必紧张,想来我们是同一类人。”

他更加疑惑了,曹皇后知书达理,恭顺谦谨,品行人格使天下人俱都宾服。

“我们都爱饮酒,不只饮酒,我酿酒也是极好的。回宫后我便送几坛给你,喜欢墨曜还是灜玉?哦,墨曜是青梅酒,灜玉其实就是杏儿酒,名字都是我胡诌的。”皇后面露得意之色,似在向他解释,让他不要误会了才好。

“受之有幸,只要是娘娘给的都好。”是啊,好像每次见她,她都会送些礼物给他。他忽然忆起,初见时,她赠他金钏;唱名时,她赠他龙凤团茶;游街时,她赠他“平头紫”。那么余杭那次呢,他忽然很想问她,是否认出面前这位状元郎,是余杭城外,追着她的楼船疾跑的秀才。

所有的话如鲠在喉,冯京勉力压抑住情绪,俯首深深地望着皇后的剪水双眸,轻轻地诉说:“我少年时曾在余杭之地久留,那时还是个白衣秀才,镇日只知晓饮酒闲谈。然而我在径山寺中看见一女子,从那一刻起,便知道我会永远把她捧在心尖。后来,她所乘的楼船已然启航,我便循着船前行的方向在岸边狂奔,不敢稍作停歇,只是希望与她的距离能近一些。”

她听罢,纤长像蝶翼般的眼睫扑扇了一下,半垂的美眸中有柔光掠过。

“你可还记得那是什么日子?”

“庆历元年五月初五。”

他一字一句清晰答道,唤醒了皇后十年前尘封而缥缈的记忆,她从未知晓有这样一位虔诚的少年。泪水在她眼窝徘徊打转,胸口剧烈地起伏着,她的心早已乱成一团丝线,纠缠不清。

两人皆垂眸不语,气氛一时凝固。

雨势迅猛一如盛夏,仿佛有什么东西昭然若揭,噼啪的雨声砸在青伞上,叩击着彼此的心房。曾经他的这份感情是隐秘而安全的,因为从来没有真的想要去得到,可如今他终于无所遁形。

 

 

冯京从怀中掏出一个精巧的香囊,小心翼翼地递给她:“曹姐姐,我无从感谢,只能以一礼相送。”

“多谢当世美意,你且留着吧。”她目光略过那香囊一眼,侧过身去,婉言而拒。

冯京摩挲着手上的柔软,喉结上下滚动,艰难开口:“是不喜欢吗?”

皇后唇动了动,仍未作答。不是不喜欢,是不合适。

“此香囊是我的贴身之物,就是盼着有朝一日能亲手……”

皇后转过身看向冯京本欲谢绝,可当她对上冯京时,便再也想不出什么反驳的话。湿淋淋的碎发遮着点眼角,她还是看清了他,微醺的灯晖映衬着他俊朗的脸庞,却又偏偏从他的眼里看出一丝失落和受伤。

“好罢,我收下你的礼物。”皇后露出一抹浅笑,从他手中接过香囊,看见他双手细长白皙,骨节分明,抖得厉害。

她复又仔细瞧那香囊,精致而繁复,金丝锦上绣着细密的花纹,那是千叶左花,色紫叶密而齐如截,原来是去年送给他的簪花平头紫。

皇后轻叹了口气,他仍然有一股执着天真的少年气,可以尽情表达爱憎,她愿意保护这份一往无前。

 

“听说江南六月的水灯节这晚,对着河灯许下心愿,必是会应验。”在冯京看来,此时笑颜盈盈的她与岸边那些怀春的少女并无不同。

“当世,你的愿望是什么?”

“臣的愿望,也不过是天下平宁,百姓喜乐。”冯京知晓,这亦是她的愿望。

此载良夜,只许二人,若复待明日,是否又是一个十年漫漫光阴不得相语?

 

 

此后一连数日,游船上笙歌未绝,或是煮酒论诗,或是小议朝政,众臣皆谓朝局清明,百姓富足,大道畅然行于世,不足为忧矣。

冯京坐于天子侧下方,许是一连饮数杯,醺醺然仰面望着万人之上的君主,官家当真满意么,庆历之年多君子。然则范、韩、富、苏皆因新政腰斩而被贬黜出京,朝中朋党之争如火如荼,眼前这些大臣眼高于顶,鼻孔朝天,居庙堂之高却整日忙于观察猜忌朝堂之上的动向,免得站错了队伍。

呵,若不是忠良远走,中宫的境遇不至于如此令他担忧。

冯京单手提壶,又一杯浊酒下肚,不禁嗤笑了一声,自己想保护的人却无力保护。

赵祯注意到冯京的反常,一向意态从容的他今日怎的似有愁肠百结,满腹心事。他开口询问道:“当世,可是有何难事?”

冯京放下酒杯,恭敬谦谨地行了一礼:“谢陛下关心,微臣只是思念之情无以排解,算不得什么大事,陛下切勿因为臣而扰了兴致。”

赵祯若有所思,目光失落地朝前望着,念道:“自古离人多悲情,当世久未归乡,若思念故土得紧,朕也不是非要把你拘在身边。”

听罢,冯京微微一愣,转而笑言道:“多谢陛下美意,但臣愿为陛下倾尽心力。”

“哈哈哈哈……”赵祯放声大笑,“朕果然没有看错当世,看样子该为你寻一门亲事了,成了家,心也能定了。当世的风采不知虏获了多少女子的芳心,可有看中的姑娘,朕亲自为你说媒。”

冯京的手指紧紧捏着白玉酒杯,低眉不语,从未竟的酒水中好似看见她的剪水双眸,自然是幻觉了,他对自己说道。

“得天子赐婚是臣的福分,京悉听尊便。”

赵祯听说他素来喜酒,只当他今日兴至,酩酊大醉也无不可。旁人皆观赏轻歌曼舞,唯冯京一手提酒,一手执笔,书写平生意。数十杯醇酒入愁肠,烈烈酒意蔓延入脑,抹去了他最后的意识。那沾墨薄纸被他拂袖扫落。

偏偏这时宴集的歌妓弹起了琵琶,曼声唱道:“吴山青,越山青,两岸青山相对迎,谁知离别情?君泪盈,妾泪盈,罗带同心结未成,江边潮已平。”

江边潮已平。

他笑容凝结,心绪紊乱,怀中的金钏温度似陡然升高,炙灼着他心脏近处。脑中闪过十年前的龙舟画船,和几天前船头的那个倩影,混乱的神思已经搅扰得他分不清虚幻和真实,只是喉咙里发出低低一声呜咽,道着:“琬儿……”

声音细小而痛楚,只有离他最近的官家听得真切。

琬儿?这该是个女子名吧。

赵祯薄露笑意,当世这般多情公子,偏要推脱没有意中人,他自是不信的,果真只有酒醉才能窥得些真心话。

江南六月的微服出访,在一片乘醉听箫鼓,入梦掬芙蓉中结束。汴京城依旧繁华,店铺林立,人烟稠密。他们原本就属于这个雕梁画栋的皇宫美苑。


  

 

【第二章】(刺猬拥抱:帝后)

 

 

回宫第一天,赵祯就叫来回宫办事的张茂则,温言嘱托:“茂则,你去查一下,京城中可有哪家姑娘唤作琬儿的?除了高门世家,寻常良家子女亦可查访。”他乐于为爱重的臣子找到钟意的姻缘,而不仅仅为合适二字。

张茂则听言一怔,思忖片刻,躬身道:“是,臣即刻去办。”他早已习惯于遵循官家的话,没有质疑,就是最好的态度。

 

 

几天后,福宁殿中,天子正抚玩着冰玉白瓷壶,神色自在从容。瓷壶是白瓷,瓷面绘了远山苍润,皴石茂林,瞧着清朗怡人。

殿下的张茂则眼眶却黑了一大圈,像被抽去一缕神气,面上顿染疲惫之色。他将这几日所做交代得分毫不差:“官家,女子闺名不会记录在册,臣只好派人暗处寻访,又因臣的疏忽,未向官家问明字形,与琬同音的字不少,臣都记下了。”

赵祯接过手抄名册,打开竟有数十页之长,晚儿、宛儿、婉儿、琬儿,总共有一百多人。

“这其中婚嫁适龄女子有多少?”

“十二人。”

当世啊当世,你羞于开口,累得朕苦心费力替你寻来。

“所有人都在册子上了吧?” 赵祯只是随口一问,张茂则却心中一沉。

没有人知道那天,当他知晓中宫娘娘少时的乳名,有多么惊慌失措,就像荒芜地冒出的绿芽,茫茫四海无滴泉。于是他拼了命的去找同名的人,那么她暴露的几率就会少几分。

他本就因三年前的宫变一事降罚,被外放出京,近来是因大长公主的事宜进宫特办。凡牵扯至皇后的事,哪怕一丝一毫他都不敢行差踏错,他不敢去赌帝王的心性。何况这次,他全然不知此事由何缘故,不敢贸然和盘托出。不说,则是欺君,若被拆穿,今上更会疑心皇后串联内侍大臣。

 

 

张茂则收起心中溢出的不安,和颜道:“据臣所知,皇后娘娘乳名也叫琬儿。”

“皇后?”赵祯双目闪过一丝惊愕,不自觉捏紧名册一角,“哪个琬字?”

“琬圭以治德,以结好。”

琬圭,玉琬,他心里反复揣摩了几遍,忽然想起了当日席间冯京拂袖打落的那张纸,以狂草书写,“幸遇知己如琬琰,深情会意书不尽。”

“查,去查以‘琬儿’为名的女子还有谁,京城找不到就去江夏查。还有,派人盯着冯京。” 赵祯遽然站起,神色凝重,望着张茂则的目光寒意加深:“不,此事你无需再插手,去叫任守忠来。”

 

 

直到殿内空无一人,赵祯颓然垂下手,靠着椅背,仰面望着悬于头顶的匾额,口中喃喃道:“皇后。绿筱媚青涟,娇荷浮琬琰。”

会是她吗,我竟从未看出端倪。我身边原本就围满了她的人,以前每次出行,左边是杨景宗,右边是邓保吉,走不上几步,迎面撞见的又是张茂则……凡我所为,事无巨细她都知道……我已然被她困在这里了,她给我绳索,我便甘领束缚。这还不够么,连冯京也要为她奔走?

也许,名字只是一个巧合。也许,并不是她。他静静地告诉自己。

 

 

当夜,赵祯去了柔仪殿,并不是朔望日。

回宫后他便不曾见过她,上次还是回程车驾中隔于帘幕的一瞥。他们都擅长表演,时真时假,共同接受万民的朝拜。

一进柔仪殿,他便闻到淡淡的墨香,桌案上练习的字纸已经堆成了一座小山。

见他进来,皇后便恭顺地福身请安,她对赵祯今夜前来是没有意料到的。毕竟宫内人皆知她不得圣心,宫变后来柔仪殿则更少得可怜。皇后她明白得很,知道自己不会成为嫔妃们的眼中钉肉中刺,也不需要向今上表示,夜风寒凉,诸位后宫姐妹们也会觉得冷。而他见不顺眼的,分明是那些恭顺,使他无法向前再迈一步。

看皇后始终离他几步远,赵祯觉得别扭,皱起眉头,牵过她的手腕一齐走至案台旁,细看她的作品,确是行云流水,笔走龙蛇。“皇后的飞白书又精进了不少,没有哪位女子能写的过你。”

皇后听闻,一点点地牵起嘴角,眸底重又亮了起来,铜镜中流转着如水日光,恬淡一如往前,却仍是自谦:“官家说笑了,臣妾的笔力不足官家十一,拙作怕是会污了官家的眼。”

又是这般得体的回答,若是换作其他娘子,怕是早就柔声细语倒在他怀里,央求他手把手教她们写字了。

短暂的沉默让皇后疑心自己是不是说错了什么,赵祯只是淡然一笑,看向她温顺的眼眸。这几年,皇后常常让他想起寒梅的孤影,傲于雪中,连带着染上冰凉气息,让人望而止步。他亦想不明白,要什么样的温暖炽热才能将她融化。

 

殿里点的阁中香绵密,袅袅地萦绕着他们,热气浮起那鹅黄色的帘幕,越过屏风。

他们难得站的很近,男子执笔写飞白,女子安静地站于身侧,专心凝视着那一笔一画,眼神却时不时向上看,看他眉目清和的侧脸,没有多余的喜怒。

没有谁向后退一步,也没有人愿意向前走一步。

直到赵祯额角的一滴汗落在宣纸上,浸染开来。

皇后连忙掏出手帕,替他擦去鬓角的薄汗,动作极其轻柔。袖角滑落至肘节,露出光洁细腻的皓腕,有芝兰芬芳溢出,好像有一片羽毛落在他的心尖,随着她的一点动作,拂过心头,落不到实处。

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腕,直直地看着她,想极力辨别出她眼神中的真心。

你若是一直冰冷也就罢了,为何还要一次次撩拨我,试探我,时不时露出这般关怀我的神色。这些话他还是没有问出口。

“是臣妾做的不妥,这就叫人送些荔枝膏水、冰镇瓜果来。”皇后原本的带笑双眸泛起涟涟水光,竭力克制隐藏的一丝怆然。

许是意识到自己情绪激动,赵祯松开了她的手,长舒一口气,缓缓说道:“刚才是朕唐突了,可否还能向皇后讨一杯酒喝?”

 

 

酿制果酒是皇后擅长的手艺,除了干裂的羊羔酒,皇后亦会以荔枝、青梅、椰子、葡萄入酒,每年初秋时埋下几坛,来年初夏取出,泥瓦酒罐正好泡足一季的雨露,果实熟而烂,酿化在清酒中,水乳交融。

帝后坐于柔仪殿软塌两旁,消暑的凉茶、冰镇的瓜果、沁人的玉石……源源不断地送至殿内。

皇后亲自为赵祯斟满一杯梅子酒,酒香甜柔,轻轻地溢出来。赵祯自不会拂了她的意,细品慢酌:“这酒果然清甜甘洌,我可是一直念着这一口呢。”

笑颜慢慢在她脸上舒展开来,不知怎的,每当看见今上用膳时的畅快劲儿,便是她最心安心软的时刻,连保护自己的那层盔甲也透明了起来。

“官家若当真喜欢,可以常来。”她几乎是脱口而出。

赵祯瞬间抬眸,眸中有欣喜之色,他实是很难相信如此生动的字眼会从皇后口中蹦出。她一向最喜欢劝谏自己饮酒适度,甚至从未主动让他留宿。

她一下子变得结结巴巴:“官家国事繁忙,该是臣妾亲自送往福宁殿的。”眼神却逃得匆忙,发间坠饰叮当作响。

他像成功捉弄了一位玩伴,露出些俏皮得意。一杯复一杯,赵祯想留着这片温情,不过半晌,一坛梅子酒已经空空。

 

“江南之行,皇后玩的可舒心?”赵祯冷不丁开口问。

“托官家的福,臣妾看见水秀山清,人情和乐,百姓安康,自然开心。”

如今把持朝堂的是夏竦、贾昌朝之流,皇后如何不知,这些人一直存着尊异张氏动摇中宫之心。

赵祯自嘲般苦笑了一声,开口似向皇后解释:“新政阻力太大,朝中党派纷争不断,我亦不愿看见君子成党。我能理解他们,可别人不能,所有的明枪暗箭都投向新政大臣,我只能把他们暂调离京,不至于把他们推向风口浪尖,日后再找个机会将他们重新起复。”

说至此处,赵祯停顿了片刻,颇为动容,琥珀色的瞳仁看向她,“我有想保护的人,皇后懂么?”

他本就有一张端正清俊的脸,当他一心一意看着一个人,一汪清水可见底的真诚惯能笼络人相信他。

“官家有自己的苦衷,切不可自责自苦,臣妾懂得,大臣们也懂得。”

但帝王之心深不可测,像生有两尊头颅的神像,善恶拧成一团,随时可以变换。

“皇后以为,如今朝中何人可用?冯京如何?”

“冯京忠直敢言,才华斐然,是官家钦点的状元郎。”皇后聪慧,她听得出他的试探之意,并不想因为自己的喜恶之语影响了冯京。

“嗯,当世确实是不可多得的人才。”赵祯心里没来由地一恸,侧头看她,她敛着眉,不动声色,只说官家圣明。

他们实在很有默契,前朝后宫的事儿他晓得她会知道,有些难解、得意的事也忍不住向她倾吐,而皇后也从来不会主动提及前朝之事。就这样,他们站在最高位,一同稳固着大宋江山。帝后属于世人,属于宫廷,但在这九重深阙里,他总盼着有一处罅隙,是专属于赵祯和曹丹姝,供他们取暖、相拥、疗伤。

 

 

不多时,她命人冷藏的酒酿圆子也端了上来。小小的圆子,一个个白嫩嫩地漂浮在红瓷碗里。

他沉思了一阵,把酝酿已久的话一股脑都说了出来:“丹姝做这一切,如果只是因为皇后这个位置,其实不必如此辛苦。”

“我更希望你过得快活。”他悄声附耳与她道。

她鼻尖变得有些酸楚,良久,方道:“官家先尝尝罢。这酒酿圆子还算清甜。”

确实清甜,还带着点甜酒的酒气和酸味,只是一点点。这宫中人人都戴着面具,只有偶尔独处时,才能叫人卸下一些心防。

冰鉴按部就班地融化着,直到最后变成一滩凉水,昭示着夜深了。

赵祯终于站起身来,轻抚肚皮,满意地笑了笑:“今日在柔仪殿吃的甚好。”

皇后也跟着站了起来,今日不是朔望,她捉摸不定他的心意,柔声问道:“官家可是要歇息了?”

案头一本琴谱正摊着,紫砂茶壶袅袅飞着白烟。和它们的主人一样,都透露着氤氲的等待之意。不能言于口的等待,最是挠心熬人。

“去派人备水吧。”

其实两个人都在等谁先开口,这一次是赵祯。可赵祯觉得,每一次都是他主动,对他不公平,皇后好像从来没有在他面前争过什么,包括他的爱。

 

 

红烛绰绰,幽香暗生。夏末夜晚总是带有温度和湿度。

皇后卸下钗环,只轻轻用碧玉簪挽起了部分青丝,身着正红色薄衫,露出光洁美好的肩颈曲线,全然不见平日里中宫的威仪。

“官家要是累了,就安歇吧。”她笑起来有些局促,素颜时显得清丽纯洁,艳妆时却明艳又端庄。

赵祯点点头,躺在床上和衣而卧,闭上了刚刚有些慌乱的眼。每每于红纱帐里,他方得一时放松,沉溺于安全的、想象中的情动。可他还是不敢太过放纵,怕在她面前压抑久了突然释放,会将梦中呓语尽数显现。

闭上眼的官家没能瞧见,皇后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松动,似乎也松了一口气,在他身侧安静躺下。

帝后的床事,永远不会有欢快的挑逗、推拒、嬉闹,他们都有分寸,但仍爱彼此情动忘形的模样。

不是每次她侍寝,官家都会行云雨之事,但她必定会等他睡熟了才能安心合眼。今日的官家确实是不同寻常的。万千的思绪搅得他心神不定,侧着躺着来来回回几次都难以入眠。

她用手轻轻抚摸着他的胸口,侧过头来轻声问道:“官家,可是身体不适,或是有事烦恼?如今这天儿是有些热,臣妾叫人多上一些冰吧。”

“不用。”赵祯趁机握住了她的手,牢牢捉入掌中。这手未免太暖,火灼到他心头。

 

他瞧着她胸口起伏摇曳,心也跟着摇动激荡,忍不住伸手触上了她的左肩,目光不知不觉随着她双颊的那片桃粉变得焦灼,落在内衫勾勒出那若隐若现的曲线上,帐内的气息变得越发温热潮湿。

皇后对上他微微上翘的桃花眼,一时恍惚,心跳错了几拍,敛着双眸,使她的鸦青羽睫越发密匝卷翘。

赵祯的身子往她那里倾了倾,十寸、五寸、一寸,在她额间终于落下一吻,他的唇滑过光洁的脸,吻向了她的耳垂,再一路吻至肩颈处,轻轻含住那里一片肌肤,唇齿厮磨。

那只大手也抚上了她白皙的身子,指节匀长,薄茧是常年握笔的痕迹。

皇后下意识地微闭双眸,闻见馥郁的酒香萦绕缠绵,战栗的酥麻感让她身体轻颤,不觉将双手攀上了他宽广的肩背。

察觉到她的顺从,他心里多了几分欢喜,呼吸渐渐浓重,加深了这个吻。

他觉得自己大概忘了形,总是控制不住地想要她,接近她,拥有她。连她散漫的黑发也写满了诱惑,简直要占满他心头。

皇后哪经得起这份撩拨,仰起脖子,露出一道漂亮的线条,微惊红涌。她觉察到他有力的臂膀抱紧了她的腰,他是如此地具有她需要的力量,眼神明亮而只装了她一个人。

赵祯将半边脸贴在她的胸前,像一片花瓣坠地:“琬儿。”一语胜千言。

皇后轻哼了声“官家”,声音那么柔婉,轻的不可思议,像是呢喃爱人姓名。

赵祯却僵住了,脑海中回响起那一声酒醉后痛楚的“琬儿”,只不断重复刺激他的耳膜。

他两手撑在皇后身边,像是被人泼了一盆冷水,终于缓缓抬起头来,从上而下地看清她,黛眉青软,睫羽揉水颤动,鼻梁上的骨节有种倔强生长之意。

皇后亦睁开眼,有些迷离地看着他。

他直勾勾地盯着她一如往常平静的眼睛,企图读出她的慌乱和心虚,可是好像没有。那沉静的眸子盈出满满怜意,两条纤臂如软藤缠住他的脖子。

平日里争吵时一句句铿锵有力的“是”,言犹在耳又咄咄逼人,和现在的温柔意有天壤之别,到底哪一面才是真正的皇后。

赵祯喉头一滚,把这些纠结的苦涩、情欲、猜忌、嫉妒、骄傲都吞入腹中。他的吻随即沉重地落下来,是压抑了数季的子夜暴雨,汹涌急促地打在身上,她需得仰头才能呼吸。

她那堂皇的凤袍,沉重的形枷,他的无上的尊贵荣耀,和他无比珍贵的爱意,都被他们自己带着,一起跌入三途河里。

今夜他心甘情愿溺于其中,搂住她,拘谨地、温柔地,一寸寸揉酥了她的骨头,烫得烙印成纹。

一夜春思荡,鸳鸯绣被翻红浪。

 

 

翌日清晨,天边露出一片白。

“官家醒了。”她听见响动回头,原本红润消退的面颊又浮上颜色,侧过身披上了单衣。

赵祯的目光停留在她洁白的颈侧,留下的青红痕迹依然骇人心魄,分明是意乱情迷的佐证,他突然心口沉沉,只觉眼前香肩雪背似毒药诱人。

回想起昨夜皇后那种种娇羞痴缠的样子,一夜尽享她之真心真情,已全他心意。他也不敢再多给,保她稳坐后位一世无虞,保曹家几代勋贵,给她足以载入史册的千古美名。可有时他就是执拗地想再贪求些她的真心。

他伸出手从后面轻轻攀上她的肩,只道:“辛苦了。”

红绡帐暖之外,竟是两方天地。

立于大殿内的是一对相敬如宾的帝后,皇后会默默替他穿好朝服,目送他离开。上朝前赵祯给其余娘子例行的额头吻,也从未发生在柔仪殿。


  

 

【第三章】(添油炽薪:挑唆)

 

今日朝议注定不太平,今上称张贵妃御前侍奉得体,意欲拟旨拔擢张尧佐之职,另多加钱财、土地恩赏,遭到朝中新政余党强烈反对,无非是指称张尧佐卖官鬻爵,贪污公款,张贵妃骄纵媚上云云。以夏竦、王贽为首的大臣又纷纷站出来称圣意英明,贵妃连续诞下公主劳苦功高。两派人在朝堂上又开始了满是硝烟的战争,今上只静静坐于殿上,不发一言。

果不其然,那位连中三元的进士在一众大臣快偃旗息鼓之时,站出来伏下身去上表陈词,只字未提皇后,却处处以维护中宫之尊为要。他之前从未察觉,或许自然把他归于韩富一派,如今细想,每一次威胁到中宫之权的朝议,总有他倔强的身影。

今上露出一抹苦笑,眼前跪着的绿衣郎依然风度翩翩,却神色清明,志气昂扬。好一个肱股之臣,可人心一旦有了偏私,就会昏聩偏狭。

 

 

约摸一旬后便是圣上生辰,皇后历年来也不过送些合乎中宫礼制的物件,这一次她却想亲手为他做点什么,就为了他的一句话。上月在江南巡游之途,鸣恩寺旁走过一个做磨喝乐的摊贩,他悄悄偎在她耳边说,曾听闻皇后的木雕手艺一流,可否向你讨一件玩。她有些讶异,并不记得曾对他说起过,连她自己也快忘了,大概是很久之前未入宫之时的胡闹本事。也许只是他的一句调笑之语,却被她记在了心里。

自回宫后,皇后特意从一堆洗净的胡桃中挑挑拣拣,最后选出了三颗合适的用小刀雕刻。她的嬢嬢自小就与她说,她爹爹曹玘极擅雕工,得知妻子有孕后便做了不少小人送回家,而那堆木偶就成了爹爹外派公事的唯一念想。大概是从小把玩木偶,自小提刀上马的气力也填了助益,皇后对此技也颇有造诣,她并不惧旁人嗤笑此为难登大雅之堂的匠人之术,只当是腐儒刻板之语。

未曾想入宫后,她再没拿起刻刀……

 

 

今上寿诞临近,皇后坐于内室细心地察看手里的核雕,已大体完工,雕废了两个,留下的那个长一寸三宽六分,雕成圆顶粮仓,上镂以盘龙,蕴积了祈求风调雨顺、国富民安之意,层层叠叠,极显雕工。她在窗棂日影下端详,也自觉满意,松了口气。连日劳作,比预想的还要快,而她昨夜原本躁动的心,似乎也随着小刀一点点剔除、沉淀。

秀娘忽然说张先生求见,她欢喜地点头应允。

“娘娘。”  

“平甫来啦。”

自从今上将张茂则调离京中,回京后他便更少往柔仪殿走动,两人也心照不宣地保持距离……故他今日一早便亲自来,让她又惊又喜,“平甫清瘦了,近日可有烦忧之事?”

张茂则往后退一步作揖,脸没入烟灰色的袖间,“臣一切都好。”说完余光瞥过她眉间,不紧不慢地接道:“眼下正值仲暑,是时令蔬果的好时节,钱家冰雪铺的荔枝冻也上了。臣前几日出宫,见城里小娃们将那铺子围得水泄不通,想必味道极好,故臣捎带了一份给娘娘。”

“荔枝冻……”皇后念着熟稔的名字,有些怔愣。这荔枝冻是她从前在旧家爱吃的,清甜爽利的滋味如今已早如大梦般遥远。中宫素来倡俭,纵然因官家为搏得张贵妃一笑,使得京城荔枝囤积居奇,价钱居高不下,她也未曾动过分毫。忽地又被人提起,齿颊生出梦里香。

于是不经意间恢复昔日少女的娇憨,轻踢脚尖,俯身对上他藏于袖间的目光:“有劳平甫了,我现在便吃。”她轻轻舀了几口,羹勺与瓷碗轻碰,发出清脆的声响,簪头的凤饰也跟着轻晃,“我倒是忘了,平甫近来出宫的次数可比我这闲人勤多了。这本不是你的错……”

“臣不敢。”这位内东门勾当官的耳尖微微泛红,映着地面上铺展开的石榴红裙摆。香炉青烟袅袅旋升,他的头颅昏沉,愈发低垂,险些忘了今日他来此最紧要的大事,他知道等着皇后的会是疾风骤雨,他不忍告诉她,像哄孩子似的给她带来这荔枝冻,让她享有难得的宁静。

可惜冯京一事便是想瞒也瞒不住,愈是拖延对中宫愈加不利,期间会有多少小人以此为把柄从中作梗、胡乱添造,他根本不敢想,却也不能不想。更何况今上并不打算让张茂则有插手的机会。

他忽然郑重下跪,将昨日今上疑心调查冯京之事和盘托出,一字不漏,不敢有丝毫偏差。张茂则慢慢说着,只觉得舌尖生出暗齿,搅烂了口腔,语气听上去不疾不徐,她却在不经意间看到他渗入眼底的红鲜妍乍眼。

皇后的眼眸一点点黯淡下去,仍挤出一丝笑:“我知道了,平甫先下去吧,我自会想法子应对。你……也别太忧心。”她这是在下逐客令,以防像上次那般,在他面前又忍不住泪水决堤。

 

 

待张茂则敛首退下,她有一瞬间的晃神,差点倒在桌案上,好叫她扶桌强迫自己镇定。只见那精致的核雕依然静静地躺着,她等不到寿诞当天再亲手送给他了,叫来秀娘将它装进檀木盒里送去福宁殿。若今上收了,自是愿意接纳她的心意,多少能打消些他的疑虑。

半个时辰后,秀娘捧着原封不动的檀木盒回到柔仪殿,神色悲戚:“娘娘,今日朝会官家下旨为张尧佐升迁,若不是新政大臣据理力争,官家本还想恩赏张氏全族。听镣子说,官家下朝后面色不佳,直接去了翔鸾阁。”

新政大臣……既已去了翔鸾阁,她又何必上赶着扰了别人的雅兴。皇后不愿再想那些愁肠百结的道理,倔强地昂着下巴,侧影清瘦,泪水晶莹地顺着鼻尖往下掉。

张茂则三步一回头,从窗沿边望见殿内那幽深无比的阴影,投在他烂熟于心的陈设上。随之疾步穿过茫茫朱色宫墙,御马出宫,尽他所能保全她该有的一切。

 

 

翔鸾阁内,张妼晗紧搂着赵祯,像一滩水似的靠在他怀里啜泣着:“妣晗就知道官家对我最好。我从小双亲去世得早,被伯父养大,虽不被疼爱但也不能不报恩,后来在长公主府的乐营也是被欺负惯了的。我后来明白了,这个世上只有官家真正疼爱我。官家知道的,妣晗不在乎位份如何,只求能一直跟官家在一起,再不让人将我们分开。”

赵祯轻轻为她拭泪,下巴抵着她的额头温柔道:“乖,别哭了,谁说我们要分开,朕说过会一直陪在妣晗身边。”

“真的吗?”张贵妃泪眼盈盈地抬头,眼里尽是炽热的真情,“官家要说到做到。”

“傻丫头,你该是知道君无戏言吧。”赵祯爱抚着她的发髻。

“官家,我真的好喜欢你,从第一次见你就好喜欢,整个皇宫没有人比我更爱你,她们都是假惺惺的圣人,图的不过是官家给的名利和位份。”她越说越激动,最终掩面而泣。

赵祯听闻此番泣诉,将她搂得更紧了,隐约可见双眼有泪盈眶,“朕知道,只有你是真心待朕,朕定不负你的一片真心。”

“所以我担心得不得了,怕官家被别人骗,这后宫有太多假仁假义的女人打着为官家好的名义,却背叛、欺骗官家……”

赵祯眉头微皱,仍低身宽抚:“朕知道妣晗关心我,不是说过了吗,你不要在意其他娘子的做派,那些坏女人朕不去接近就是了。”

她带着试探的口吻附在他耳边说:“可是,如果那人是皇后,官家也不在意吗?”

 

 

察觉到他的脸色微变,她索性说开了:“人人都说皇后贤明仁德,我却知她对官家并非一心一意,我只要一想到皇后会害官家,就心焦得整夜睡不着。”

“皇后多年贤名在外,是因她确实做得好,她又怎会害朕?无凭无据的话勿要再说了。”

“这宫里谁人不知官家不喜欢她,人前倒爱装样,贤淑雍肃,多讲道理似的,谁知一转眼就去找那阉狗,现在还勾搭上了外臣……”翔鸾阁明白张茂则与中宫过从甚密,早令官家不愉。阉人一辈子都碰不了皇后,可冯京是个风华正茂的士子,官家怎么会不介意。

“够了!” 赵祯眼光一凛,白玉酒盅在桌上砸出水花:“皇后持身中正,对朕对大宋更是竭诚心力,岂可凭空被污蔑。看来,又是哪个不长眼的下人挑唆妣晗……”

天子震怒,整个翔鸾阁都惊得急忙下跪,贾玉兰更是爬向赵祯,奋力分辩道:“官家千万别怪罪贵妃娘娘,她心心念念的只有官家。是奴婢,奴婢亲眼看到皇后娘娘和冯学士在龙船耳语,形状亲密,奴婢绝无半句虚言,否则甘愿以欺君之罪治死。”

“只是交谈,又无亲密之举。”

“不止是交谈,……”贾玉兰抬头与张妼晗对视一眼,正色道:“奴婢还看见,他们二人先是拉手,互赠信物,后来抱在一起,难分难解。”她的眼角飞快地略过赵祯黑青的脸,见他没有打断,干脆将火烧得更旺:“当日奴婢本想替娘娘给官家送解酒果饮,谁晓得一出帷帐便见到如此场面,当时便害怕极了,不敢扫了官家和娘娘的兴。回宫后我心里着实放不下此事,便告诉了贵妃娘娘,她为官家忧心得日日不得眠……”

“放肆,你算个什么东西,莫不是耳聋眼昏看错了,又或者蓄意编造伪证,构陷中宫!”赵祯站起身来,将手边酒盅砸向贾氏,立时额头见血。

张妼晗忙上前去替她捂住额角,她却依然不屈不挠:“奴婢万不敢构陷中宫,欺瞒官家,只是奴婢就算是死,也要说出实情!”

赵祯冷冷地扫了一眼翔鸾阁一众人等,目光锐利得可以剖心:“今日关于皇后一事,若有人敢向外吐出半个字,听候慎刑司发落。”

 

 

待到赵祯走远,张妼晗将贾玉兰扶起坐好,叫人上了金疮药,小声问道:“贾婆婆,你方才说的皇后和冯京有亲密之举,可是真的?”

“娘娘只需认定是真的。”

“你先前不是说只看到他们站在一起说话吗?”

“嘘!”贾玉兰警觉地瞟了四周一眼,小声说道:“当时只有我一人在场,若我咬死了皇后与外臣逾矩,官家也无从查证。何况,我是过来人了,绝对不会看错两人的眼神,那点情意便是想收也收不住,他们之间定然有猫腻,要不然官家也不会查冯京和皇后的牵扯。今日张承照专程传信来,此事由任守忠领差,他也是偶然听到了风声冒着杀头的风险告知娘娘。”

“张承照也算是识趣之人,不像那皇后的走狗张茂则。杨怀敏已被调出宫,我身边正缺人手,他既然投了我的好,便算翔鸾阁的人,日后有好处自会分他一份。”张妼晗想到刚才赵祯极力维护皇后,心内犹疑:“若官家不信怎么办?”

贾玉兰冷笑一声,“这世间没有哪位男子会不在意自己的女人与他人有染,就算他相信皇后没有逾矩,我们也趁此机会在他心里扎下了一根针,帝后再想毫无芥蒂地同心一体是再也不能了。若此事官家当真了,呵,这皇后之位必定易主,到时候入主中宫的,非你莫属。别忘了,冯京是国家重臣,和张茂则的内侍身份不同,历朝君主最忌讳后宫勾连前朝。”

张妼晗咬紧牙床目视前方,心头盛气豁然升腾。贾玉兰拉过她的手劝道:“依官家的态度,我们先观望两天,看看事态发展如何,这期间娘娘切不可轻举妄动,成败在此一举。”

 

 

赵祯走出翔鸾阁后,像游魂一般脚步虚浮,不知是什么牵住了他,无形地将他缠绕,让他在烈日花阴里静静站了一刹。

“爹爹,你在想什么?”直到十三岁的福康公主手捧一束芍药立在她眼前,才把他从无措茫然中拉出来,虽然不知晓爹爹因何事而失神,但他眼角的悲恸依然被女儿清晰地捉住了。

“无事,不过是今日朝堂上那些老匹夫吵得我头疼。”

徽柔忙揽过他的胳膊,兴奋道:“近日我在学习崔白的字画,仿了几笔不得神韵,爹爹能不能帮我看看。”

赵祯满脸笑意地连连称好,随她一同向仪凤阁走去。

徽柔又继续对赵祯念叨着怀吉给她从宫外带的玩意儿,面具,水上浮,小金鱼,剪影画,那些把她放在心上护着讨她喜乐的点滴,原来一直都被她如数家珍地记在心里。徽柔清脆温柔的话语如同潺潺流水,舒缓流淌,让身后的怀吉周身犹如浸泡在山溟之中,使得快枯涸的心口复又充盈。

赵祯许久没来仪凤阁,苗淑仪听说官家要来,欣喜得紧,便早早与宫人在门口迎驾。他见到后便扶她起身:“禾儿何时与朕如此见外了?”

禾儿含笑答道:“官家来,臣妾自然开心,做些准备是应该的。”

 

 

今日怀吉一大早亲自去挖了第一茬笋,嫩白的笋衣还带着泥,正巧给他们的晚膳添上新菜。赵祯一时高兴,便欲添那羊羔烈酒,他与皇后的口味相差无几,都好浓重热烈。徽柔劝下了他,“如果爹爹执意要饮酒,那徽柔也要喝一壶。”

赵祯拿她没辙,拣了一颗果子塞在她碗里,“好,爹爹不饮酒,只饮徽柔给我沏的茶。”

“都说爹爹是英明圣主,怎么会不晓得饮酒对身子有害。喝茶自是甘甜清爽,我的沏茶功夫还是嬢嬢教的呢。”

赵祯听罢,上挑的嘴角僵住了。苗淑仪忙岔开话题,又说起那金缕笼里的白肚喜鹊,是徽柔从园子里寻得的,翅膀被枝桠戳破了,困在树间,和同伴们飞散。徽柔为此很是兴师动众地找来了御医院的当值,为它的翅膀洒上药粉,裹上白绢,才放心地把它送进官家准备的金缕笼里。不过半月,就被仪凤阁养得肥圆滚胖,毛色光亮,镇日在笼内上蹿下跳。

赵祯走近香樟案头抬首盯着那鹊儿:“小小的金缕笼怕是装不下这尊鹊大仙。”

徽柔凑近道:“那改日再让怀吉编一个更大的笼子,好叫它自在。”

父女俩笑作一团。他只愿徽柔成为大宋最快乐的公主,放纸鸢,荡秋千,养鸟鹊,不必低头看人间芜杂。

接连三日,赵祯皆宿在仪凤阁,教徽柔念书写字。

直到第四日,任守忠从江夏快马加鞭赶回京城,福宁殿才又重现皇帝的身影。


  

 

【第四章】(假假真真:查证)

 

 

任守忠自收到差事便亲自前往江夏,密而不宣地勘察冯京一应事迹,将那细细密密的线索像珠儿似的串在一起后,仍让他心惊。他是章献太后身边的老臣,自中宫上位后便失势于张茂则,如今宫人多为后党,先前的杨怀敏也被外放出宫。如不是官家念及旧情,他这位前朝老人怕是早已外派归乡了。任守忠深知权臣宠妃不过权倾一时,只有天下之主才值得终生效忠,故不敢冒然偏倚,那些白纸黑字的记载,连带着乡邻轶闻,都直接和盘托出。

那君王坐于内殿蟠龙椅上,正听俯首跪拜的任守忠一一道来。

明道元年,皇后出嫁于宫中侍禁李植。彼时冯京年十一,父亲去世,母亲的表姐接其一家人至京师小住。李植正是冯京表哥,大婚之日于洞房逾墙逃走,恰逢冯京于后院回避,引刚和离的皇后至李家大门,皇后赠一金钏以表谢意,随后乘坐马车回曹府。

庆历元年,冯京年方弱冠,游学余杭,流连风月情场。“铜雀春”的行首乔韵奴欲求其金钏作缠头之资,冯京不允,换以幞头镶玉。一胥吏在旁讥讽冯京炫耀女人之物,遭冯京重击打倒,冯京被拘捕入县衙牢狱十日。

出狱后寓居径山寺,恰逢皇后前去烧香还愿,冯京被遣出寺内,临行前于斗室墙内题诗一首,书写壮志未酬之叹。后来皇后见了墙上此诗,赞其胸中有丘壑,他日必显贵。此事数年后由余杭县令作宴告知于他。

五月初五,皇后与一众宫人乘龙舟画船离开余杭北上,冯京沿水岸疾奔数十里。船上宫女拦住过往一渔妇,给了些钱请求她顺道载冯京回学馆。此渔妇正是冯京先妻王氏,名沅沅。

庆历二年,冯京娶已有身孕的王氏为妻,婚后夫妻和睦,三年后王沅沅病逝。

皇祐元年,冯京三元及第,唱名之时,中宫于太清楼赐与龙凤团茶饼角子。冯京后拾起福康公主误坠的扇子,引得公主芳心。

闻喜宴后冯京骑马游街,簪戴宫花被沿途绣球帷帐打落,过金明池时遇到中宫仪仗,皇后让内人在车舆檐上折一枝平头紫赠与冯京。张贵妃伯父张尧佐大人欲与冯京结亲遭拒,冯京称家母已为他许亲。

皇祐二年,官家携后宫娘娘与重臣游湖南下,晚宴中时冯京称身体不适离开,巧遇皇后立于船头一侧,两人攀谈许久。回京师之后便再无交集。

 

 

任守忠颤颤悠悠说毕,不见官家有丝毫表示,半晌后才听得他发问,语气森然:“二人可曾逾矩?”

任守忠只答并未发现,也无实证。

“贾玉兰称她在龙船上亲眼见到,皇后与冯京行止甚密,更兼有搂抱推搡之举,是否属实?”赵祯低头一瞥,肃然转了话锋。

任守忠补充道:“臣按官家的吩咐,只查了宫外一干人等。臣找到当日湖上一撑杆老叟,称经过时未见两人有身体触碰,只是……”接续的话让他极难开口。

“只是如何?”

任守忠双手伏地大拜,谨慎道:“此话皆为老叟所言,臣若是有半点添油加醋愿以死自证。那老叟说他当时以为是哪家夫君在哄自家小娘子,两人都有些情绪,倒像在闹别扭,他还好心劝那哥儿要主动……”

赵祯手心攥出青红指痕,冷面视他,那对俊秀眼眸中闪过一道肃杀之光。

任守忠不寒而栗,舌头也变得不利索:“官家恕罪!”

“你何罪之有?你有功,不过列数的桩桩件件均为君臣知己的合理事宜,巧合罢了,如何能说得皇后与外臣暗通款曲?但是,既然朕要查,就不得偏漏,你明日派皇城司前往冯京府邸留心搜查,若发现物证再交给朕,切记不得声张。”

“遵旨。”

若官家想继续深究,贾玉兰一人之言无从证实,需得将当日龙船所有人挨个排查,其中牵扯之广难以估量,暗中调查冯京府邸自是最便宜直接的。

 

 

都道世间真意少,冯京竟是个痴情种,赵祯一抹苦笑衔于嘴角,垂手坐于原位。又一个张茂则?不,茂则是我的侍从,当世是我的重臣,一个两个心都被她掳了去,他们都觉得她好,为她说话,仿佛只有我是个苛待她的暴君。

我只是看不得她像一个活菩萨一般高悬,她可以对张茂则、对冯京、对其他人袒露出那些许真心,可唯独对我处处疏离防备,她可曾真心实意地把我当作他的夫君,而非一个万民参拜的神龛。

在他面前,她总是恭顺谦敬,无错可挑。他一直恼火的便是这样,厌恶她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,厌恶她捉摸不透的聪明深沉。

只有偶尔于帷幔中时,他搂着她,才发现那观音却也像软玉做的,惹人心动心颤。

他们实在是很有那些疼痛的默契,都是可以不动声色提刀片割下自己灵魂的人,切割好一整盘的爱恨嗔痴,放进神龛里,日夜守着,不让里头的生魂逃脱。

赵祯原本以为一生漫长,就这样悬丝傀儡般地度过去,抬眸却在漫天香火里看到了另一个人,于渺远的红尘海里披星戴月地走来,和他一起心甘情愿被捆缚在一起。他们也会偶尔忍不住,透过红墙,将受伤的枝桠贴合在一起。

最敬守规矩的两个人,互相试探、打碎彼此的威严。

我被她困在这里了。他喃喃道。

 

 

外头的镣子见任守忠离去后,官家久未出声,便进门探身一视,发觉官家神色不对,像心有大恸,一袭黄衫衣领已湿,如同在暴雨中沥过。他吓了一大跳,赶忙上前探问,听待吩咐,赵祯却没有理他,反手将自己内室的门给扣上。

镣子站在外头,听到里头杯盏落地的碎响,案头木柜倒落的声音,以及一阵零落之后,压抑在喉中的几声叹息。他心中大惑,不知出了什么差池,从未见过官家如此失态,他自从接班张茂则后,一直见到的官家都与坊间传言一般,是翩翩温润、成竹于胸的模样,似乎没有什么能逃出他的法眼,也没有什么能激宕起他胸间的愠怒。

屋里安静了片刻,雷暴暂歇,镣子稍稍松了口气,想必与任守忠进言有关,内里机要他无从得知。不过他第一时间想到的是皇后,他要请她来宽慰管家。

此时却见官家开门从屋里走出,半躺在一侧长榻上,嚷着要喝羊羔酒,越烈越好。镣子只好照办,眼看着官家一杯接续一杯,毫无停下的迹象,怎么也劝不住。

“羊羔酒伤身,臣给官家换龙团茶吧。”

“什么酒不伤身?又想说皇后的酒好?那你去叫皇后给朕送酒来。”陈酒入喉,将心肺灼烧得火热。

 

 

夜已深,皇后亲手沏了一壶云片茶,换了一身绛紫色的罗织外裳,又遣人去院中摘了支木槿花来,花期将过,枝上白花散如疏星,皇后却很是喜欢,反手插进青釉瓷瓶里。

此时镣子却来传旨:“官家酒兴甚高,独自坐着饮酒,不觉饮尽,便遣臣来,问皇后殿有酒否,可否携一些过去。”

皇后却不奉召,但说:“此中便有酒,我亦不敢再拿去给官家。请陛下保重龙体,早些歇息。”语毕即遣镣子回去。

那不过是她和赵祯漫长的婚姻中无数的对峙之一。

方才日暮时,今上下诏将宫内的平头紫尽数砍去,晚霞炽烈镕金,照透宫中琉璃阁宇,柔仪殿内院的平头紫已落,留下浓绿色的枝藤,如云如盖,几位青衣内人围于花藤之下,手举长竿将那些疯长的藤条掀落,碎叶纷纷,落在她的发上。皇后遂命人明日清晨将残有的花藤清除、焚毁。

她披着短褙子寻了处凉爽的地界,侧卧在软塌上小憩,西风穿廊,帘幔飘荡,她像是在风做的摇篮里,却四肢沉痛,怎么也飘不起来。远远的听到回廊里响起急促的脚步声,走近后发现又是镣子,“娘娘,官家再召您前往福宁殿侍寝。”

她终归无法抗旨。

 

 

走进福宁殿,她瞧见在大殿灯影中的一袭明黄身影,托腮靠着桌案饮酒,不断推开有人欲要上前搀扶的手。

门口绛紫色的身影让赵祯定了神,隐隐绰绰的,等到看清了,上下嘴唇如被黏住般,忘了开口要说的话,立马侧身转头,对着内里那道云母屏风。

皇后携了两瓶墨曜走近御前,坐在矮凳上,看见酒气栖息在他的醉涡,朦胧地打转。

“官家醉了。”

“皇后来了。”赵祯有些无奈地笑了笑。

“官家莫要再喝了,好好保重身体,要不然损了圣体康健,又要怪罪臣妾了。”她欲拿下他手中的酒杯,却被他制住。

“我何时怪过你,但是你……”

他顿了顿,看向她平静的眼眸,瞧不出太多悲喜,不禁让他怒火复燃。

“你为何要同时拴住三个男人的心,利用冯京、利用张茂则、利用我,勾连前朝后宫,我的一举一动都被你看管得严严实实,这就是你想要的吗?”他捏着她倔强而精致的下颌,咬牙说道。

那声音好像不是自己的,又确实是一字一字从肺腑里带着温度掏出来的……哦,或许他太久没用真情绪说话,作为帝王,一喜一怒又怎敢明言,他已经习惯了掩藏情绪。

她只需开口求他,就解释一句,他会立刻心软,把所有的信任给她。

皇后却闭眼,只哀哀地央求一句:“官家,不要再说了。”

 

 

赵祯低下头去,冷了心,叹道,“你总是这样,不与我说实话。”说着撒气似的,掌间忽而泄了力,一坛酒盏哐啷落地,玉白色的瓷壶瞬时碎成叶片状。

“臣妾跟官家说过的都是实话,那么官家到底想要听什么?”

赵祯深吸一口气,烈酒入肠,嗓音已颤抖沙哑。“曹丹姝,我在你心里可否有过半分位置?”

她跪在他身前,目光炽热含泪:“臣妾说过,官家在臣妾的心里是最重要的。”

他下去扶起她,和她的双臂紧紧地绞在一起,他不许她跪,她却次次见他必跪,将那些夜语温软全数跪碎了,变成膝头一地梦破时的灰屑。

“你在意的是我,还是皇后对君王的责任,或只是皇后的虚名,和曹家的满门荣耀。”

 

皇后抬首缓缓道:“臣妾心向宋,是国,是民,是苍生,也是君。”

“好一个妾心向宋,你就偏要做这天生的皇后?冷静、大义,绝不沉溺私情。”情是最软绵的利刃,一直以来,他都知道如何在她心上使下最快的刀。

“官家,臣曹丹姝有私情私欲,更不是圣人,我努力地克制,就是怕自己的那一点不开心和委屈跑出来,伤人伤己。官家是想看到我和其他女子一样变着法的献媚邀宠、拈酸吃醋,最终落得为争权夺利而面目可憎的样子吗?我宁愿一辈子都不会变成那样,否则,我会讨厌自己,会恨我自己!”宫墙深深,她需要最坚硬的外壳来保护自己,否则贪心催生虚妄,早已摧心剖肝。

赵祯弯唇,轻轻苦笑一声,“不是你的错,是我……”

他明明知道他们都是飞不出金丝笼的鸟雀,却还要对她处处计较,患得患失,明明她早已回答多次爱慕于他,却仍一遍复一遍得问,欺她疑她瞒她。  

在这苦寒孤独之地,他不能像那雀儿头破血流地挣扎出去,但却想把她留在身边,没有其他人了。他主动将爱人捆绑半世,碾碎了灵魂来陪他,他承认是自己太自私,用冠冕堂皇的大道理来粉饰欲想。因为他吃准了,她可以容下他的放肆。

 

 

他忽而泄了气,忍不住想要接近她,身子歪歪斜斜地倒在她怀里,半醉半醒:“丹姝,我知道这宫中女子,各有各的坚韧与执念,谁也不是娇弱的紫藤。可我希望那棵让你有处躲雨,有枝可依的乔木,那站在你身边保护你的人,是我,而不是什么旁的男人,张茂则、冯京,他们有什么资格。”

他又徐徐说着那些心中苦闷,从愧对生母到郭后惨死,从前朝苛政到后宫家事,只有她听得懂。

“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,把富彦国、韩稚圭、欧阳永叔都外放了,我本应对他们多加顾惜的,子美死了,我晓得你很难过,丹姝,我已经打算拟旨召回他们,就快了,就快了……”

他像个小孩似的责怪自己无能,想做什么做不得,想保护的人也保护不了,却把那些不如意全撒在她身上。

她的手腕上忽而滚下滴滴圆泪,很烫地灼烧着她。是赵祯在微啜,脸伏趴在她手腕之上。皇后抚月似的捧起他的脸,见那轮廓比以往深刻了些,遂叹道,“他们都跟我说,官家是最英明神武的,怎的在这儿就哭哭啼啼的呢。”他委屈地垂着眉,耷着眼,像是被别人欺负去了。

“躺在你怀里,总觉着更安心些,不用强撑着。”他的嘴唇贴上温软柔荑,隔着袖纱,嗅到她袖底的冷韵幽香。

“好,官家,我知道了。”轻轻的,像催他入睡。

他觉得,她像是凤尾花下的一阵雾气,扑涌进他的怀里,偎在他的颈边,直到他昏睡过去。

帝后间的嫌隙久积弥深,双方都未想再修饰掩盖。长年累月,他们早已枝节交错,于伤痕处长出盘绕虬结。像两棵相望已久的树,在雨中合抱,抱得如此紧,是因伤口如齿轮交错。旁人是看不懂的,就连他们自己也纠结了半辈子。

 

 

她让宫人把赵祯扶到床上,看着他脸庞的红晕慢慢消散,挣开了他的手,将那核雕置于床边案几。

远处更漏时断时续,将夜的凉风拂过衣角,吹动烛台火苗。

走时天光向晓,宫道零星的千叶紫花藤已被尽数砍去,蜷积堆在亭边,点燃了火星,火苗在天光下呈透明色,袅袅的烟雾盘旋,在日光湖中荡漾。

曹丹姝抬起下巴,屏住眼中不断氤蒸开的雾气,那抹苍灰在雾中破了又圆,像池中泡沫在眼底沉潜,直至再也看不清,直至再也无需看清。


  

 

【第五章】(独清独醒:破局)

 

 

天光大亮,趁大臣上朝之际,任守忠带着三五心腹秘密搜查冯京宅屋,屋内一切如常,大多是些古玩字画和经书典籍,并无女子之物。按他喜好流连风月的性子,没理由连一盒胭脂、一支钗子也无踪影。任守忠目光锐利地重新扫视屋子,恨不得抠遍每一处缝隙,终于在墙上的一幅字上发现了端倪。

正是那首当年题于径山寺的诗,笔力依然潇洒遒劲,可当他看向画轴的反面,当场令他的双手止不住颤抖。

画卷上的人像正是当朝皇后!

那幅画很自然地被呈上赵祯面前,着一袭火红襦裙,肤白、绛唇、远山眉、目如秋湖,十六岁临水照花似的新娘巧笑嫣然。

赵祯眼里瞧不出太多波澜,只沉声说道:“把画烧了。”

任守忠以为自己听错了,抬首对上赵祯镇静的眼风,分明如刀锋般犀利。他才知道他想错了,本以为这幅画足以让陛下震怒,足以让前朝后宫翻天覆地,官家却重重拿起,轻轻放下。帝王的爱憎本来就随时可以变换。他爱,因为他想;他恨,因为他可以。生杀予夺,不过一念之间。官家既已烧毁画像,他便明了中宫后位无虞。或许,从一开始官家就执意要保住中宫,把实证找出来再毁掉,无疑是为皇后扫除后顾之忧。

任守忠把画卷铺开,扔进烧红的火盆里。火舌吞没了那画纸上的女子,赵祯双眼注视着幻化成灰烬的残屑,一点点枯败。

可惜无情不似多情苦,你那奉于瑶台镜上的人注定只能成为前尘往事般的断肠诗。而朕,才是那个为她遮风挡雨的乔木,陪她走完一生的人。

他语态极寒地开口道:“皇后与冯京的事,朕希望你烂在肚子里,连同那些皇城司的人。朕会为你们在外找寻一个合适的去处,有金钱有权位,可保一生无忧。若是走漏了半点风声,别怪朕翻脸无情。”

他站起身来,双手背过去捏成拳:“此事日后不必再提,另外,那些中伤皇后名誉的小人全部依律严惩。” 

任守忠知晓此事已无力回天,跪地接旨,中宫的位置就在那里,官家想给谁也拿不去。他侍奉章献太后多年,看的多了就愈发喟叹,后宫的娘子为夺宠求爱面目可憎的,大多下场凄惨。而那一早享有官家偏爱的,却能被时时保护着,全美名,得善终。

 

 

最后清算的一站是翔鸾阁。

赵祯肃穆站在殿中央,用宽坠的华袖遮住张妣晗的眼帘。

“贾玉兰编造伪言,构陷中宫,祸乱宫闱,即刻关入慎刑司,等候处决。身为翔鸾阁主位,张贵妃管教不严,本该追责,看在其病体久未愈,禁足三日,静心休养,朕会派胡太医亲自为贵妃诊治。”

张妼晗甩开他的手,直言道:“官家,你还是相信皇后无辜,可她最是惺惺作态,她嫉妒我嫉妒得快发狂,一心想要拆散我们。她试图笼络前朝后宫的心,然后再给我使绊子,让我成为宫里所有人的笑柄,只要官家对我好一点,前朝百官就是一次又一次地指责我!”

赵祯没有接她的话头,只和言道:“你想得太多了,朕处置贾玉兰是因为她说了假话。”

“官家,你有什么证据证明贾婆婆所说是假话?就因为她是我翔鸾阁的人?”张妼晗突然发现了他话中漏洞,冷言道:“当晚龙船上人那么多,总还有其他人看到了当时情形,官家派人去问便见分晓。你没有查,对不对,还是你根本不想查,哪怕皇后真的与冯京私通,你是不是依然会包庇她!”

见他双肩颤抖着并不回话,她又说了一句无礼至极的话:“官家真会自我感动,好一对情深意重的夫妻!”

 

 

赵祯忍无可忍,幡然变色,将摆在殿内正中央的定州红瓷花瓶摔碎在地上,瓷片崩裂的声音响彻翔鸾阁。

她知道她挑开了他的痛处,更提高了声音:“官家惯会自欺欺人,你以为你把最好的都给了我,可那些金银玉器不过身外之物,我真正想要的,你却从来不给我。你以为你对皇后宽忍关怀,她就能剥下泥菩萨的外壳全心全意地爱你。不可能,她永远做不到像我一样舍弃所有去爱你,容你吞去我所有的痴蠢和尊严。官家,你已经被她蒙蔽了,你知不知道!”

赵祯在暗处睁大了眼睛,微怒地瞪着她,不曾想会从她口中听到如此大逆不道的话。他拂袖欲要掌掴,张妼晗跪着一动不动,眼神愤怒而执拗。

他垂下手,不怒反笑,“妣晗,你何时才能懂事啊,今日说这大逆不道的话,按理说我是该狠狠罚你。但我一向疼你爱你,你那些僭越骄纵的行为我都能体谅,你要的桩桩件件我能给的都给了。”他继续道,“可是你有一句话说错了。我以皇后为妻,绝不是虚情假意或是被逼无奈,而是心甘情愿,我相信她对我也是如此。”

她仓皇瘫倒在地,乌发散落,终究引得他于心不忍,临走之前下旨:“贾玉兰年老目盲,未分辨清楚便说下狂悖之语,做不得真,念其初犯,夺三年俸禄,棍杖三十,降至洒扫宫女,依然留在翔鸾阁服侍贵妃。若再有下人挑唆,朕便砍了她们的脑袋!”

 

 

圣驾走远,披头散发的贾玉兰趴到她身边,写满了狼狈,“我本来已经有了证据,布下万全之策,可没想到官家竟然替皇后全部遮掩了。”

张妼晗双目无神,道:“你说什么?”

“杨怀敏趁任守忠去余杭时,先去了冯京江夏的老宅,发现他私藏皇后的画像,并题了些不干净的轻薄之语。昨日张承照认识的一位皇城司小卒走漏了风声,说要查冯京在京城的府邸,杨怀敏今日一早便趁无人之时,将那幅画挂进冯宅,依他的办事手段,应当瞧不出破绽痕迹。那幅画必定是被任守忠呈在官家面前了,但他并没有处置皇后,反倒来治我的罪……”

张妼晗听罢面无表情,瞧不出悲喜,久久凝滞于翔鸾阁门口。

终于,她品尝到了绝望的滋味。

 

 

第二日朝会,夏竦、王贽之流又卯着劲陈说新政之弊病,攻讦那些已放逐远走的韩富范等人有结交朋党之嫌,请求废除新政举措。冯京如往常一般据理力争,却被今上落得一个攻讦朝政的罪名,下旨调离京师,罢知成都。

他抬首默默看向赵祯,那人眼锋也正看向他,毫不回避,仿佛彼此已心领神会。

冯京想起三日前张茂则突然拜访他府邸,面色惊慌地告知他官家起了疑心,恐有人秘密查证,勿必让他将与皇后有牵连的东西全部销毁。于是他将那些压在经书底下的手纸,悉数找出,那些写满天涯地角有穷时,只有相思无尽处的诗篇,都被他撕碎,付之一炬。唯独剩那金钏依然被他带在身上,藏于胸口,好像这样就能时时触碰到她的脉搏。

帝王的疑心是渍满毒的暗箭,一旦找着了弓弩,便再难撤下。若他的远走能换取官家对皇后的信任,他心甘情愿地离开。

临行前他叩谢天恩,再向东南方郑重跪拜,那是柔仪殿的方向,仿佛在做又一次道别。

 

 

一切的一切都已尘埃落定。

赵祯独自一人把玩着那核雕,粗粝的指纹拂过。他想起了江南之行,他像寻常人家的夫君偷偷向她讨要东西,原本只是一句玩笑,她却做了真。换做其他娘子,她们送给他的织绣之物,多是芍药、鸳鸯这般图案,来寄语相思相付相托。

皇后送的实是清奇,他都能料想到她送礼物时的模样。

她可不会在寿宴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送核雕,肯定先用些贵重的玉器搪塞过去。必定是在私下里,不是福宁殿就是柔仪殿,就算只有两个人她也不好意思直接给,可能还需趁酒酣脑热之时,再悄悄拿给他,用温柔的语气说:“得知陛下烦忧于明年的收成,便雕了个圆顶粮仓,镂以盘龙,祈求来年风调雨顺。臣妾雕虫小技,不值一提,不知官家是否喜欢。”

然后他定会欣喜不形于色,道几声:“很好,朕很喜欢。”“辛苦丹姝了。”再缠着她多喝几杯,要把她灌醉了才好。

可惜……他不会再享有这一刻了。

 

 

镣子突然的通报让他晃了神。

“官家,皇后娘娘求见。”

多少日子了,他已经数不清,上一次曹丹姝主动来福宁殿找他是什么时候。

可她一进来便是跪下。

“臣妾听闻陛下今日下旨外放冯京,朝政大事臣妾本不得品评。可冯京为人清正,品德贵重,又是不世出的英才,请陛下收回成命!”她一字一句恳切坚决。

他本是笑意的脸暗了下去,原来今日她是来兴师问罪的。

“冯京于朝堂上出言不逊,攻讦大臣,罪名属实,皇后是想干涉朝策吗?”

“臣妾对朝政之事向来不敢妄言。”她敛眉道:“可这一次,若是因为什么旁的事,污了陛下的眼,请责罚臣妾吧,不要牵扯到无辜之人。”

“自小到大,你我都知,在这宫中,藏不好胸中喜恶的人大多下场悲惨。”

“流言污秽,大多当不得真。清者自清,何须退避三舍来遮遮掩掩?”她抬头坚定地看向他。

一来一回,进退两难。

 

 

赵祯转了话锋,忿忿然道:“朕外放冯京是为了他的前程,先下派到地方锻炼几年,之后朕自会找机会把他召回来。那些有的没的,朕看在你的份上,没有去追究,你反倒来数落朕的不是,曹丹姝,你忍心吗?”

他的右掌紧捏着那块核雕,手心快要渗出血来,同时极力稳定心绪,试图劝服她:“近来朝政局势变化不定,冯京一人根本独木难支,若再将他强留在京城,难免会被明枪暗箭伤害。你理会错了朕的意思,朕是在保护他!”

她站起身,嗤笑一声,凝望着他的眼神隐隐有痛:“呵,陛下的保护,就是一次次将最信任最亲近之人的心推远,陛下以为的保护就是逃避吗,你为什么不敢相信,会有人和你站在一起,无论前程怎样坎坷困难,无论在怎样的危困之际,都会心志坚定地陪在你身边,不会离你弃你,而现在你却要先放弃他们。”

“朕不是放弃……”他只是懦弱和害怕。他从小便看多了人心算计,被那些大人当傀儡一般利用摆弄,长达十年的天子虚位却一事无成,待到亲政后他谨小慎微,万事不敢怠慢,就是怕那些他掌控不了的东西。

皇后的语气丝毫没有软化:“那臣妾请求陛下不要将他派放太远,好生照顾,不要寒了士子的心,更不要让苏子美一事重蹈覆辙。”

他向她一步步逼近,质问道:“皇后口口声声为了大义,你扪心自问,你向朕提出这一要求,就没有一点私心吗?”

“私心?世人皆道世情薄,人情恶,兴许因为眼见的大多是苦海上的浮沫流光,却看不到波涛之下的潮汐暗涌。若说臣妾唯一的一份私心,就是想保护冯京一往无前的赤子之心,不要让它被权欲所践踏……就像陛下是如何处处袒护张贵妃一样。”泪珠滴滴,绽到她的足尖,是一百株凌霄花盛开时的灼热。

 

 

“你,放肆……”他被钉在原地,原本指着她不安分的手慢慢垂落,藏于袖口的核雕砰的一声滚落下来。

“呵,我差点忘了,你根本不怕我治你的罪。你这些年一直在怪罪我,刚才说这些话就是故意要惹怒我,报复我,与我作对,是不是!”

“臣妾不敢。”

他又断断续续地说了下去,眼眶泛红:“你明知道我会嫉妒、会难过、会发疯……你几时开口向我求过什么,现在却为了一个毛头小子……”

她闻言沉默,邃目看他。

他又怎会不恼?诚如斯,爱如斯,却伤害至此。

无数个吻和拥抱落了下来。坚固的心防轰然倒地,是玉簪和帘栊坠地的声音。

他掠夺过她的水腰,带着对峙般的坚持,以致她趔趄后退,伸手避开他的攻势。

赵祯立在原地,半晌一声轻叹,迎上她灼灼目光,相视片刻后微微垂首,让额头与她的相触。

在这亲密无间的距离中,轻而缓地附至人耳边,低声呢喃,“丹姝,你曾经写给我念给我的,还记得吗,还作数吗,暾将出兮东方,照吾槛兮扶桑……”

她心头一恸,依旧沉稳端方,后退半步捋平了气息,“臣妾没有变,但是陛下的初心……”

他们的仇怨旗鼓相当,苦痛旗鼓相当,才智与手段都旗鼓相当,那么他们的欢爱为何不能旗鼓相当?

一时间,软衾搅乱青云飞散。两人的喘息和翻涌一次次起伏,不知疲倦,没有尽头。

到临了,这场风月的结局处,望着侧躺背对他的女子,他去吻她颈背后的大片莹白,已是湿汗淋漓,留下一句:“让冯京改知江宁府吧。”

 

 

接下去的几日,万事如常,好像什么都未曾发生过一般。

皇后一如既往地琢磨如何做爽口的糕点,召后宫娘子听琴奏乐,白日里像普通妇人一般懒得佩戴繁复簪饰,偶尔抄写古诗词谱,飞白也依然是日日在练的,早已能闲手描摹出如云轮廓。

初秋时蝉稀,殿前的玉阶积了凉霜,偶尔坠有流萤的尸体,肚皮还闪着从盛夏兜来的光。小宫女站久了腿乏,回头瞥见内室的灯烛幽幽亮了,慌忙打了盆凉水进去,以为主子从热梦中惊醒。踏进里屋只看得皇后独坐于床塌,乌发如长瀑垂落身侧,在清点官家临近寿宴的一应大小事宜。成婚十五载年年皆备,她已经惯了如此。

寿宴当日,明黄宝座上的帝王龙颜肃然,眉头已不再稚气。

皇后曹丹姝准时前来,穿一身绯红千日绣,衣摆处缀百枚八重樱,往上是金丝牡丹,广袖之上蜿蜒至襟领处则是寡青色锦鲤鳞纹。

当她从如丝的风幕中走来,与他一同坐在高高的明台之上,隔着御帘凤钗相望,他欢心满溢,再次认定了,她就是那个一直陪在他身旁与他并肩而立、共担风雨、聊慰孤寒的人。

坐定后两人一同接受群臣朝贺,酒酣耳热时赵祯勉强维持清醒侧眸去看皇后,她察觉赵祯眼风也偏头回望,轻轻笑说:“官家你听,他们都在祝陛下万福。”

“好,皇后身为国母,德冠后庭,朕也该感谢你才是。”赵祯那时已经酒醉三分,不似平常一般拘谨地坐着,双颊染上了红晕,平日里犹如明月的眼睛此刻也染上了一层水雾,时不时看向坐在他身边的女子,朦胧地水光下似乎隐藏了一丝丝希望、一点点渴念。

皇后修长的手指一会儿握住酒壶,一会儿又端着酒杯,妥帖地回应着他,矜持而高贵。

刚解禁足的张妼晗拖着病体来此,将眼前一幕悉数看在眼里,忽然失了大闹寿宴的兴致,默默离去了。

皎月悬瀚夜,大宴尽兴而起,直至更深方歇。


  

 

【第六章】(云散风流:造化)     

 

 

杏落时圣驾离京,至苦水一带私访旱后民情,一去半月有余,后宫难得的清净下来。秋水时至,在檐下点滴空明,用竹筒收敛着,宜作日后洗茶之用。秋雨泡出的白云茶,回味微甘,绵长能入脾肺。皇后对檐下的竹筒得时时照看,一不留神说不定就被疯耍的小娃和猫狗踢翻,雨水沥遍地。

柔仪殿殿前开阔,苗淑仪无事带着徽柔来闲坐。她们是坐着,徽柔和怀吉却是静不下来的,满院子摘些花花草草,有时还叫怀吉在一树秋叶中去给她找未落的甜杏。熟杏早在夏日落完了,哪还有影子。

徽柔只得拿出箜篌到嬢嬢面前练习,说是要在爹爹明年的寿宴上弹奏,其实她本是想多打听些曹哥哥的事。

前些日子的寿宴上,禁卫军不断演着百戏,大旗、掉刀、杂剧,中有乐伎调琴吹笙。她见一翩翩公子笑吟吟地持着玉笛揭帘而出,站在曹家坐席旁,着一身飘逸轻缓的素袍,广袖随着发带迎风而舞,那风像是被他的突然出现搅乱得纷繁急促。他微笑地侧首看过来,立即引起一众女子惊呼:“啊,曹郎……”

他回首,引得她心旌摇荡,却也矜持着不敢显露在众人面前。

如今得空了她便悄悄私下里问嬢嬢几句,曹哥哥喜欢什么,爱吃什么,最爱看什么书,听什么曲。

苗淑仪见女儿有些入魔了,便调笑道:“原先她还日日记挂着冯状元,前些天听说冯京要和富相公家结亲,便不想了。娘娘,依禾儿看,曹家侄儿的风采也不输冯状元呢。”

皇后先是一愣,笑说自家侄儿实是纨绔性子,不成大器,之后便岔开话题,问徽柔怎么不见她把养的鹊儿带出来,以前最是喜欢和它作伴。

徽柔回说:“那支喜鹊前几日趁怀吉换水时飞走了,扑棱棱一声。在殿里时,它总对着我叽叽喳喳的,还以为多少是喜欢我这儿的,谁知还是自作多情了。也是,这金玉牢笼,谁想待得。嬢嬢,你说是吗?”

皇后点头道:“徽柔说的对,鸟儿本不该被桎梏在笼子里,它飞走了,会比在宫里更快乐的。”

 

 

圣驾合该在前日回京,却在中途绕道了白马城,路过前朝太后常作礼拜的香积寺,上了柱子午香,这才耽误了两日。

白日启程时赵祯体乏口渴,一行人便在寺下溪滩边停下稍作休整。溪边碎石环绕,水清石现,赵祯随两名侍从在白石滩边静坐,唤了张茂则去水岸一侧的灌木上为他采些野果。酸甜的野浆果,最是止渴。幼年随章献太后来此礼佛时,他们两人总是偷溜到白石滩边,采那石滩边的红果子吃,吃得一嘴嫣红,仿佛小兽饮血。当年他们尚且幼小,踮足了脚尖也够不到枝头,张茂则就弯下腰,让赵祯踩上自己的肩膀,红果子骨碌碌地滚下来。

如今那树灌木仍在,他不用够脚也能采到,采了一捧恭敬地送至官家面前,赵祯却没顺手接过去,就着他的手心取了一颗,说道:“茂则,当年太后管我管得紧,连带着你也一并受罪。我们一块儿长大,你我喜欢什么,不喜欢什么,彼此都明白。”

“侍候官家是臣的本分。”

“你聪明,本该金榜题名、荣耀加身的,娶一位你心仪的女子,一辈子照顾她,我也相信你做得到。可惜,命运不公,在这宫里你着实是吃苦了。但是一旦你心有所偏,寻事实为你私心所用,心中喜恶你以为还可以藏得一清二楚吗,万一波及到你想保护的人,你有没有想过,到时候你该怎样堵住宫内或是天下人的悠悠之口!这次正式把你调回宫里,我万一看顾不来的,你且照顾些,我也好放心。但是记住,不该做的事情我希望你一辈子不要碰。”

说完衣袂猎猎,他向列于滩边的车辇走去,留下溪滩边伏趴的那人,不得动弹。

 

 

圣驾抵京后,岁近重阳,汴京城外的菊花开得漫天漫地,酒肆外折射出金色粉尘,一众人马舟车劳顿,踯躅行于菊香酒香之中。

御撵停于宣德门下,已有仪仗队静候于门前。

亲驾队伍相较去时并无大异,不过行于前方的高头大马换了个人骑,正是曾经伴于今上左右的勾当内东门司张茂则,三年前那场宫变后被调离京师的张茂则又回来了。

接连几日,今上在朝上将欧阳修、富弼、韩琦等人一一召回。今上重新重用新政一党的消息立马如柳絮般不胫而走,风声最盛的,是说今上与中宫的关系和好,前朝的韩富大臣,后宫的张茂则又重新起势,翔鸾阁恐怕不再风光。

不过自回宫后,帝后未曾见过一面,张茂则也很少再去福宁殿和柔仪殿跟前伺候,看似升了位份,实权却被分了出去。有宫人猜测今上依然忌惮张茂则,只是看在皇后的面子上把他召了回来。

 

 

皇后整日忙着秋日祭拜的事宜,更有秋后一大批新晋的娘子需要册封,虽然身边少了张茂则派系的宫人打点跑腿,诸事要繁琐些,但总会有得力的新人能够替上空缺。新来的丫鬟碧桃年方十四,还是个丫头片子,被镣子叫住了,说是有东西要她给皇后娘娘带过去,官家送的。

原来是一小红木盒,盒上嵌有珍珠,打开是芍药红的膏粉,膏体光洁,未曾用过。那约摸,是一盒胭脂。碧桃把它放在案头,忘性起了,竟忘了向皇后交待。等到第二日梳妆时,皇后留意到新的胭脂盒,问起来,碧桃才连忙回答是官家送来的。

皇后没多说什么,只是唤碧桃给她稍稍涂抹些,妆容极淡。

 

 

董秋和也进宫来看她,从前在宫里时,得了空便来这水榭上陪皇后小坐半日,一池碧绿的清荷,让她念起黛墙粉瓦的故乡。她们那时喜爱赏画,她偏爱灵动写意的花木鸟兽图,皇后就常吩咐了尚书院送些宫外画作进来。一次,秋和一抽就抽中了崔白的芦雁图,一双瘦手,徐徐将绢素展开,洒脱画笔似清泉入眼,寥寥数笔描浓神韵。她一眼望定,十指紧抓着画轴末端,那端落有崔白的姓名。到此,一段姻缘便开始生发,尽管经历了诸多曲折艰险,在皇后力排众议的保全下,最终以完满作结。

皇后请她吃用秋露刚点的茶,在秋和看来,她的神态依旧娴静柔美,似是多年来也未曾在她脸上留下印记。只有细看才知道,其实她也不再那样年轻,沉思时嘴角显出纹路,像白玉碎裂的游纹。

“娘娘,这几年,你和官家还好吗?”董秋和献上一卷崔白的寒汀芦雁,面露关怀之色。

皇后的目光煦煦淌着,不辩悲苦,轻笼住在一旁静默的秋和:“比之从前无甚差别,官家与我,福宁殿对着柔仪殿,倒也算相敬如宾。”

秋和凑近了些,用笑眼细细地打量皇后发间的镶金红玉簪,柔声说道:“娘娘,秋和心中,其实一直好敬佩你,羡慕你。你这样坚韧地撑着,妥贴大度,似能熬过一切,是因为知道,官家心里是有你的,娘娘可以和心爱的男子共度风雨、白头偕老,总不枉人生走一遭。”她握紧皇后的手说:“娘娘吃了太多苦,但是秋和相信一切都能苦尽甘来,有些温暖,原本就属于娘娘,娘娘也能握住的,是吗。”

皇后没有作答,低垂下眼睫,若有所思,缎面金丝的褙子如落阳垂在她的肩上。一旁洒扫的宫女纯真不知忧愁,脚步舞出韵律,口中哼出清平调。

 

 

午后的福宁殿,薄荷熏香阵阵,清新渺远。许是唤醒了某块深处的记忆,小憩时赵祯梦见有心上人在抚摸他的伤处。是她在一点点给他上药,那半启的樱唇那么温柔地对他说:“官家怎么不小心把下巴磕伤了,且让臣妾看看。”她手指挖了块草绿色的药膏,在他的伤处慢慢地揉,薄荷乳香甘冽。温热的指腹在他的下巴摩挲后停下,“官家,日后要照顾好自己,不准再让我如此担心了。”他则乖顺地躺在她的腿上,脸上噙满一水笑意,温凉的,供她啜饮。

梦里不知身是客,一晌贪欢,大梦初醒。

他提笔画下心中人,一身湖蓝长裙,身披绛罗褙子,三千青丝绾起一个松松的云髻,斜斜插着一只简单却不俗的凤钗,眉间一点朱砂,淡扫蛾眉。

他用手指轻触画中蛾眉,眼带温柔,那人仿佛笑眼盈盈地向他说着什么。

“镣子,你喜欢娘娘吗?”他偏头发问。

镣子不知其中何意,只答:“娘娘平日里待我们下人都是极好的,臣自是喜欢娘娘,不敢有所不敬。”

赵祯听后只嗯了一声,又突然想起了什么,仔细从龙椅后檀木架的最顶层拿下一个木箱。箱子里有张茂则给他的那几大卷飞白书,有那日他后来从地上重新捡起的核雕,好在没有碎,不然他真不知道该怎么补偿才好了,有皇后曾经用过却落在福宁殿的一些小玩意儿。

最底下压着一件绣着云纹的男子常服,是徽柔刚出生时她做的,那段时日他身子突然患病,她就日夜在旁照料着……

他将那衣裳小心翼翼地摊开,见那针脚在罗面上铺得也算细致工整,徐徐陈出松云晓霭纹路。以将门之女的习性而言,活计要做到这般精细,怕是要织进去不知多少漫长的日夜。

“来,给朕换上。”

曾经的贴身之衣,如今颈肩处倒有点紧了。

镣子替官家捋顺衣角,不由说道:“雾色罗布颜色独特,雅致又不显寡淡,质地色泽都是一等一的。宫中找不到此种布料,应是娘娘特地从外面的铺子里选的。”

赵祯的唇角微微上扬,寻了一根红玉带系于腰间。

出了福宁殿,脚步轻快,踏过宫街旁的浅草堆,积水零星溅上衣角。颜色与天边的灰云相近,走在青砖瓦下,茫茫地溶进雾雨迷蒙里。

 

 

柔仪殿比以往来得热闹,女官宫人们相聚在落风亭下,一个个地击鼓传花,交递着去年秋日埋下的瓦罐梅子酒。今上虽嗜好口味浓烈的辛酒,每年到此时也都会讨一盅清酒来喝。

亭边凌霄花势正盛,倒垂如帘幕遮盖,亭中嬉闹如梦似真,赵祯撑着黄色油纸伞站在亭外,含笑远远地看着。

皇后素妆坐于亭中,藕带挽起宽大的广袖,用铜锤轻轻敲开酒罐的泥封。有一罐埋入时没有封紧,敲开时俨然已成蚁窝,小蚁密密麻麻地爬出来。在场女眷皆吓了一跳,人群一时耸动,惊笑着,粉浪似的往外扑。

外围一小女没有站稳,被挤下阶梯,踉跄间后退,撞到赵祯的肩膀。油纸伞随之晃动,落雨纷纷。

那小女被雨砸糊涂,一时不知该如何道歉,连忙拉远距离,侧身虚虚地行了个礼,嗫嚅地向皇后赔了罪。

亭中皇后背对着她,闻言笑问,“碧桃,你这话也是纳罕,明明没撞着我,向我赔礼作什么?”

碧桃也是第一次如此近的接触官家,愈加无措,眼珠儿不知往哪看,低垂的面孔涨成绛红色,半天挤不出一句话。

赵祯收起伞,往前一步,走入落风亭檐下,“丹姝,碧桃既不小心撞上朕,于情是该赔罪。而丹姝是今日亭宴的主人,此女大意,扰乱了亭宴秩序,于礼也是应向你请罪的。”

一番话清风缓缓,吹进曹丹姝的心房,回头看,原来是官家,剑眉星目,却满面柔和。

他目光平静,淡淡地看向亭中的人,可碧桃却觉得这视线十分炽热。

“官家来了......,臣妾见过官家。”皇后声音微颤,与雨滴砸地的声音相比很轻,碧桃却觉的这声音中藏着些什么,掷地仿佛有千钧。

曹丹姝放下手中的酒具,见赵祯肩上晕开的水渍,这才发觉亭外飘起了小雨。又掏出一块帕子,细细给他擦拭湿处,竟是她亲手绣的云纹常服。她刚喝了几盅亲手酿的梅酒,胸腔是温热的,脸上顿时飞着绯云。

赵祯见了心神荡漾,轻轻抓住她的手,道:“可否邀丹姝赏枫,你答应过我的。”

“官家淋了雨,弄坏了身子怎么办?”

“不妨事,雨中赏枫,别有一番情趣。”

他们遗下一滩酒席,吩咐宫人将未启封的酒藏入酒窖,向亭外走去。两人独撑一把伞,一左一右,形影不离。

 

 

亭外细雨并不碍事,被风吹拂在脸上反而消了酒气,但赵祯执意打伞,遮住她高飞的发髻,曹丹姝低眸莞尔,在青石路上走得飞快,故意躲开油纸伞的阴影。赵祯着急了,作势要扔下伞和她一起淋雨,她只好乖乖回到他身边。

枫园赏枫,浮生偷闲。他们平日里主持大小事宜,白日辛劳,这般事他们很久未做了。

秋雨凉意深,一两碗茶的功夫这枫树林便积了厚厚的一地水,沉坠的雨滴合着树上时而飘下的叶子,算是别有一番风味,引得两人驻足赞叹。

“丹姝,你知道这枫叶林里什么最美么?”

“该是红叶翻飞,秋蝉齐唱。”

赵祯微笑着摇头:“我却觉得是红叶飘落,美人凝眸。”

他右手捏着伞骨,左手沿着她的后颈,探入她簪髻松坠,俯身低首,将一个含着叹息的吻印在了她眉间。

她的心头像是被羽毛撩过,微微一颤,埋首于他的肩颈。

他们像两棵相望已久的树,在雨中合抱。

 

 

回程半路雨声急了,原本他们在侧殿屋檐下寻了处干燥的角落,两人握着对方的手取暖。 “回去记着让秀娘给你煮碗姜汤喝。”她说。

“那看来今天朕回的是柔仪殿了,那好,朕听丹姝的。”他又让她羞红了脸。

后来见雨势不减,他们干脆撒开了直接跑回柔仪殿。

闯进殿的那一刹那,宫人都吓坏了,觉得帝后像两只调皮的娃娃。油纸伞被收起来放在一边,端在地上晕出一圈水纹,如斑驳未干的墨痕。

两人被拉去内室清洗了一番,华服已褪,换上了干净的衣裳。殿内飘着沐浴后的花香,直沁人心。

 

 

他们对坐斗棋,至天将向晚。一盘困局,两人静静地在灯下,烛火如溶蜡从彼此的发间滴落,她未戴发簪,他取了冠帽,徒留乌发相对,像世间最普通的一对男女,良夜相约,赌书泼茶。

鹧鸪啼于晚塘,曹丹姝半坐起身为他续茶,月白色衣襟微敞,暗火舔亮锁骨那处,像六月的雪,融了遍地,福身时一段纱罗垂跌在他的手臂。

赵祯从未因茶而醉,这夜却泛起浓重的醉意,静静凝视着她。

曹丹姝恍若未觉,回到座位,单手撑粉腮,潜心研究眼前的困棋。

“丹姝可想到如何解?”

“臣妾愚鲁,却并不想输赢,而难在如何取舍。”她曾听父兄教她,下棋如人生。很多事情,并不只有一种处理方法,更可能一时间看不出输赢。这时候,就需要细究此种的得失、权衡、择取,何为重,何为轻。

“那在丹姝心里,最最紧要的是哪一步?”

“是官家。”见他眉头松了又蹙,她怕他误会,又说:“臣妾的赵祯和官家是一体的。”

“上次你跟我说,不该将亲近之人推远……”

“臣妾以为,在危困之际,亦不必完全丢失心志,只要意志坚韧,有卧薪尝胆之恒心,必要时韬光养晦,一切定会苦尽甘来。而臣妾,也愿一直陪着官家。”

赵祯自然地牵过她的手,引到唇边低头一吻,“前些日子,是我的错,从你入宫以来,我欠你的实在太多了,给你带来这许多不如意,丹姝可还怪我。”

“官家不必如此说,我也有不妥的地方,我该更相信官家的。”

“丹姝想个法子罚我吧,我甘愿领罚。”他细细端详她的脸,眼角眉梢都是情。

曹丹姝手心摸索绕到他的腰后,记住了宽窄,一点点挤进他的臂弯,“你且抱抱我,我不要别的。”

请你抱着我。

他紧紧回抱,似要把她揉碎在怀里。

“丹姝。”他柔声唤着。

“嗯?”

“我做了一个梦。”

她贴着他的胸口问:“哦?好梦还是噩梦?”

“算是个好梦。我梦见了你,也梦见了我,梦见了我们,我们两情相悦,像一对普通夫妻。”他的声音很是平静。

“那这样,我们也许就是活在梦中了。”

【完】

 


评论(6)

热度(209)

  1. 共16人收藏了此文字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