灵韫

质本洁来还洁去

【帝后】凤印易主(七)

(一)

  福宁殿在庆安殿偏东后侧,一路行去,车马缓慢。曹丹姝在车上掀帘子一看,前头靠近福宁殿的地方愈发显出宫灯泻地的明亮,数十盏灯影重重,打在她脸庞晃了眼,就如往日的春日出游一般。

  醉软烟花四月瘦,惊飐芙蓉梦。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与天子同乘御辇,身旁是天纵英才,威加四海的天子。她偏头回望身侧那人,分明又是位丰神俊朗、温柔款款的郎君,如果他不是九五之尊……想到这里,她往后靠了靠,凝望着赵祯的发冠,含着一点眷恋的光,她一直喜爱的、向往的,是像他这样的夫君。

  可惜前人如是说,所有的锦绣缠绵,入了宫都会变成褪尽鲜艳的残片。

  她不是不信邪的主,该是她的运命,不躲也不藏。

  轿子停靠在福宁殿前,丹姝抬眼望去,一派高大威严的气象,心内惶恐之意渐生。赵祯许是看出了她的不安,笑着向她伸出了手。

  这一次,她只让几位侍女搀扶而入,赵祯目视前方不作一语。二人行状拘谨,末了却相视一笑,皆知大殿前一举一动要合乎礼仪,以免被旁人嚼了舌根。若被有心之人编排个,曹氏贵女初见皇帝,便恃宠而骄,行止荒唐,这样的罪名又怎么担得起。

  直到进了福宁殿内一旁的起居室,他才一把抓住她的手,道:“辛苦了。”


  天子御桌,一应瓷碗茶具古朴名贵,龙泉窑青瓷碗和鹧鸪斑盏都是她第一次所见,这些物什倒是率先吸引了她的视线。

  镣子细心为赵祯和曹丹姝布菜。菜共九道,做得精美,但都是寻常宫廷菜系,赵祯平日里吃食从简,想是带头遏制京城奢靡浮华之风,只有偶尔馋了才会吩咐小厨房加菜。赵祯近日为着开市坊之事劳心费神,胃口总不好,现在吃了几口便停下了,专注地看曹丹姝吃。丹姝久不进水米,因此不消片刻,便将碗碟米饭吃了个干干净净。镣子将各色菜品都分进两人的小碗,曹丹姝几乎也都好奇地尝上了几筷。

  赵祯见她如此好胃口,眼中涌动着既羡又喜的神色。

  丹姝瞧着他没动几下筷子,便笑吟吟地说:“官家怎么不吃?”

  “朕看你吃,你吃的好,朕便开心。”说着他亲手为添了一碗羊肉杂菜羹摆在她面前。

  曹丹姝喝了几口,极力忍住打饱嗝的冲动,放下筷子,用手帕净面后,望向赵祯。“谢官家款待,臣女已经吃饱了,官家要是再塞给我,可真是无福消受了。”

  “无妨,丹姝是有福之人。”


  她那黑漆漆的眼珠一转,忽道:“官家,你若想开胃口,可以补一批其他菜系的厨子,采买新鲜食材,做些不同花样的菜色。”

  “哦?御膳房本就有能做各地口味的厨子,厨艺难道还比不上外头?”赵祯听来奇怪。

  “官家,你可知大宋境内,何物最酸?”

  “洪州的陈醋?”    

  曹丹姝摇头。赵祯又说了几样,曹丹姝还是摇头,卖够了关子后,才道:“是长乐街李婆婆的三酸菜。”    

  “何出此言?”

  “北境陈塘山下原来有个酒坊,当家人人称李婆婆,她家酒还算凑合,但下酒菜实在美味,乃是取杏、枣、柠三果,浸于酒中,调以秘方,窖藏三月后,沥酒留果,切拌成丝。尝一口,酸。再尝一口,辣。然而到了第三口,舌底喉间只留下了甜。现如今,不远千里来到京城开店。”    

  赵祯闻言不禁有些舌底生津。

  曹丹姝又道:“那么官家知道何物最辣?”

  “不知。朕吃过最辣的怕是胡辣汤里洒下的几滴胡椒粉。”

  “是南山居的蜀葵末。用蜀葵根研磨而成,味微苦,直冲鼻喉,眼泪一下子就流下来了。因此当地山人称呼它为‘泼妇煞’,意思就是泼妇发脾气,而你只能受着。”

  赵祯听后哈哈地大笑起来,丹姝也觉得自己头一回如此幽默,跟着笑出了声,紧接着又说:“菜肴工艺最厉害的师傅原本在天南海北、民巷里弄。但如今全仰赖官家的开明政策,东京城集四海之珍奇,会寰区之异味,庖厨之事已然蒸蒸日上。如今因为开市时长受限,颇多顾客抱怨,白日里经常因雨水、队杂等事买不到好东西,连商贩也无可奈何。若是夜里也能接着经营,好物流通争相竞买,官家和百姓又何愁吃不上新鲜的吃食?”

  这些话平日她在书院里和各位学士已经辩过好几轮了,一直苦于身为女子无法直接建言献策,刚才终于一股脑倒了出来,实在畅快,但面上还是作恭谨状,看着赵祯。

  “说的有理。看来,丹姝不愧是声名在外的奇女子啊。”赵祯欣喜地点点头。

  “让官家见笑了。”



  

(二)



  赵祯认真细致地听她说完,心生慨叹,除了大娘娘,第一次有后宫女子敢与他谈论朝政,而且有条不紊,娓娓道来,偏偏心思缜密、顾全大局,不愧是别人口里最适合做皇后的人。那些奇闻逸事,民俗乡情,陈熙春也可以说给他听,讨他欢喜,可是断朝纲、议名籍、论人事,唯曹丹姝尔。

  明明他可以随意找个理由,称今日曹丹姝御前失仪、照顾不当,将她遣出宫去还她自由,像对待熙春那样呵护住她的本心。可他却慢慢不甘心不愿意了,她本该是翱翔于天外的山雀,却因为她太优秀太适合要被他拉过来一起锁在这金丝笼中让人供奉,真自私啊。

  他注视着丹姝那抹真挚的眼眸,只想尽力把它留下来,留在他身边。但是现在,她正因他受着皮肉之伤,他要将皇后之事,那些她未来将要面对的那么多的沉重枷锁都说与她听吗?

  当他做好准备时,心又莫名一滞。像把涂好糨糊贴上去的贴画,重新撕下来一般,贴的时间越长,撕下来就越难。赵祯的目光撕了好几次,都没能顺利移开,脑海中不合时宜地想起后苑林中双目盈盈的曹丹姝,心中弥漫出些许温柔。若他不是皇帝,只是个悠然闲散的王爷就好了……


  一旁红泥小火炉上的茶及时沸开,赵祯便停止了想法,吩咐茂则沏两杯茶来。

  赵祯端起茶杯说:“三日后,还请丹姝再来同朕一起用膳好吗?”

  “好。……官”曹丹姝望着赵祯欲说还休的眼神,说了一个“官”字后,却又停下了。

  赵祯问:“什么?”

  她突然觉得好没意思,方才赵祯不是答应她要给她一个答复吗,如今又不提一字。

  “没什么。”曹丹姝笑笑,“我今日叨扰官家已久,就不打扰了,官家应好好休息,只有圣体安康,才是万民之福。”说着便在缳儿的搀扶下走向殿外。

  “诶,丹姝……”赵祯忙站起身来,一脸惊讶,双手想抓住些什么,却不知如何开口挽留。只好跟着走到门口,嘱咐道:“丹姝这几日专心养伤,朕这边你无需担心。”

  有种舍不得就此分开的情愫悄无声息地扩散蔓延。

  “是,官家留步。”曹丹姝向他掬了一礼,转身告辞了,留下了一个清浅的微笑。茂则连忙提灯走在她们面前,灯罩里的光映亮了脚下的路。

  夜月下,赵祯缓缓闭上了眼睛。他的肩头依旧沉如千斤,但和煦的春风吹得他的心暖洋洋的。当他再睁开眼睛时,就看到一对燕子飞过夜空,啾啾叫着隐没于月色之中。

  他想,他懂得了贪恋。不,不只是贪恋,难道不是喜欢么?也对,喜欢便是贪恋。


  

(三)



  翌日午后。

  缳儿捧着器皿走过来,见曹丹姝倚在窗前就问:“姑娘,你在看什么?”

  “没什么。”曹丹姝平息心情后回头笑说,“我看外面还有没有没开花长叶的枯枝。”

  “姑娘要用枯枝?我这就去给姑娘取。”缳儿说。

  曹丹姝将一双长腿伸直坐在罗汉床上,修修花枝,心思也彻底平静下来。

  昨日折腾了许久,官家特意将她带去福宁殿却没留下她,答复也没有等来。回想在宫里见了几次赵祯,因为事出突然,总是下意识地应对,这样不行。她没有这个本事,能每次都淡定地化险为夷,更不想悬着一颗心陷入惶惶无终的状态。一旦心悬起来了,便再难将息。

  下次见面,若再发生什么意外,该当如何应对,是中规中矩,还是主动迎合?


  曹丹姝突然想起了什么,让缳儿把昨日官家的赐礼拿过来,她还未来得及看,倒惹出了后面种种祸端……

  她看着缳儿小心翼翼端来的紫檀木盒,吐了一口气,轻轻推开了盒盖。

  是两方龙尾歙砚!如玉莹,如镜光。互赠砚台是学堂文士风雅之举,砚德如玉德,肯以此砚赠予她,免不了有赞她品行高洁之意。

  “朕是特意为你挑的。”赵祯的话还萦绕在她耳畔。

  曹丹姝叹气,虽然一直在自我催眠,怎么心却越来越慌?


  浅且圆的容器就择叶片大的树叶打底,上面按花朵颜色大小垒成宝塔状。下托钵式的容器,找来长叶子两头用绣线绑了,立在钵中拼凑成酒盏的形状,下头散落白色花朵再用其余颜色花朵填充取众花捧杯之意。全心做一件事心思就不会浮动,她挑海棠两朵,后头插几支开着粉桃花和花苞的树枝,再配一支毫无生机的弯曲的枯枝,配着白瓷圆瓶,曹丹姝做了一个留在自己案桌上赏玩的小物。

  其余的盘景,就让缳儿分别送去后苑各娘子那摆着看个热闹。

  花簇里还有百合、萱花、石榴花、栀子花、含笑,姹紫嫣红,她却头疼不知如何装点,想着晚一阵子定要去请教她的云冉姐姐。


  

(四)


  

  赵祯下了崇政殿,路过殿前一棵宝华玉兰时停住了脚步。

  “今年的花倒是开的早。”孤零零的树上都是花骨朵,只有一个花苞将开未开,赵祯让人摘了下来。“找汝窑瓷瓶装了送过去。”

  赵祯虽未说要送的人是谁,茂则就敏锐地知晓了。


  缳儿小心翼翼捧着花景往外走,镣子正巧在东配殿外头候着,“缳儿姑娘,你要把这花搬到哪去,我来帮你搬吧。”

  “我给你了,你准备给我搬哪去?”缳儿打趣问道。她不是顶聪明,但是也不是愚钝,镣子是官家的人。

  “我能搬到哪去啊?”镣子打着哈哈说。

  “姑娘做的景都是有数的,我得送去别家娘子阁中。”缳儿努嘴说。

  镣子有些错愕,曹姑娘家的侍女原来脾气和她家小姐一样大,连忙柔声说:“不白拿你的,我这有官家的跟你换。”

  镣子拿出来茂则交给他的花瓶,“好缳儿,这花一定要送到曹姑娘面前去。”镣子连连作揖。

  “你先等等。”缳儿把手里的花景安置好了,再接过镣子手里的花瓶进去,欣喜地大喊:“姑娘,官家派镣子送花给你来啦!”


  曹丹姝看着那花苞,“这是宝华玉兰?”她是很喜欢玉兰的,后苑都少见玉兰的影子,更别提珍稀种了。

  “我也不认得。”缳儿说,“只是镣子也有猴儿的精呢,跑这一趟还腆着脸想要姑娘一个大花景。”

  丹姝抚摸花苞的手指停在半空,眉头一跳,如今花都送到她跟前了,不回礼镣子怕是不好交待。

  丹姝伸手把她桌上那个白瓶里头的海棠和桃花都拿出来,就余一根枯枝在里头,然后把花瓶给缳儿,“喏,给镣子去交差。”

  

  赵祯去宝慈殿探望了小娘娘一阵,无非就是催促他的婚姻大事,国朝后位不可久空,再频频提及她看重的几位娘子,尤其对召宠曹氏女旁敲侧击。他耳朵快听得起茧子了,连连应和后回到福宁殿。

  正当他憋屈烦闷之际,发现了殿下茶案前不起眼的地方多了一个插着枯枝的白瓷瓶,显得格格不入。

  “那是什么?”

  “官家,那是曹姑娘的回礼。”镣子不失尴尬地回道。

  缳儿把这东西给他的时候他都有些懵了,官家没说要回礼,他只是想着如果有,自然能让官家开心。但却没想到曹姑娘还真有点浑不吝的气质,这不成体统制式古怪的插花也敢献上御前。

  “拿过来瞧瞧。”赵祯挑眉一副看好戏的架势。

  有什么好瞧的呢,一个白瓷罐子里插一枯枝,一清二楚明明白白,那罐子无甚出奇,那枯枝也没什么名堂可讲,但若是让她解释,他相信什么东西都能让她说得舌灿莲花。

  镣子小心翼翼怕陛下生恼,没想到赵祯笑得开心:“还以为真是才艺双全,完美无瑕,也听说她平日爱插花推盏,原来只是自我陶醉,唉,真是可惜了朕的一枝宝华玉兰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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本来只是想写封后前进宫的小片段,没想到写得越来越细了,下章我要加快进度,两人直接开虐,我巴不得直接快进到两人doi开车……(喜欢的友友记得留下红心蓝手呀)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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